(本文于二零一四年一月二十九日载于信报财经新闻)
行政长官2014年《施政报告》中的重点措施是「低收入在职家庭津贴」,旨在为新订立的贫穷线以下(或近乎以下)的低收入在职家庭提供收入补助。根据报告所言,政府估计每年涉及的开支约为30亿元,超过20万低收入家庭受惠,总人数共达71万,其中包括18万合资格儿童及青少年。
建议中的收入重新分配计划,与美国「赚取所得税抵免」计划(Earned Income Tax Credit Scheme)大同小异,后者取材自佛利民(Milton Friedman)提出的「负所得税」(negative income tax)(见1962年出版的《资本主义与自由》[Capitalism and Freedom]190至195页),加以优化而成。特区政府此一建议,旨在把资助额与工作时数挂钩,藉以纾缓收入重新分配的消极效应。至于实际成效如何,还须视乎计划细节,有关详情还待公布,我固然希望政府在制订计划的过程中,已征询经济学者的意见。
解决贫穷问题殊非易事,却至少可从两大层面入手,首先是处理贫穷直接造成的效应。贫者收入既低,所能负担的消费水平亦自然偏低,为贫者提供津贴,有助其提高消费,同时减轻贫穷的直接效应,亦即低消费水平。最有效的达标方法莫如以现金为本的收入重新分配政策,而非费时失事的实物资助方式。收入补贴应纯以收入水平、工作时数,以及家人数目为依据,而不涉其他因素。
其次是化解造成个人收入偏低的种种成因。这问题往往错综复杂,但归根究底,关键只系于生产力低;解决之道则关乎如何促进经济增长。本栏将连续两周分别探讨上述两个问题。
恻隐之心 扶贫之本
佛利民认为先处理第一个问题是明智之举。他认为贫穷是一种界外效应(externality)。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鄂哈特基金会(Earhart Foundation)举办的一项保守派学者会议上,佛利民首度提出贫者引致非贫者不快,因而产生负面界外效应的论点;他更向在座的保守派学者提问,会否乐见家门前有人饿死。
当时,「福利国家」(welfare state)概念备受推崇,被视为几乎可解决所有社会问题。人们觉得不靠政府而另觅解决方案的提议是匪夷所思,而学术界的立场亦倾向支持以收入重新分配方式扶贫。可惜半世纪下来,社会福利主义对减贫以至许多其他社会问题未起作用,只是时人对「社福国家」(social welfare state)种种令人失望的弊端不得而知。现今在累积半世纪的经验及研究成果之后,社福国家及相关政策对各类社会问题适得其反的负面作用,才逐渐为人所知晓。
佛利民的上述观点,固然可追溯至阿当史密斯(Adam Smith)在《道德情操论》(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中所演绎的济贫扶弱、人间有情概念。善心乃人性特质,能驱使人对境遇较差者慷慨为怀。不过,善心终究有其限度,倾囊济世只有圣人才能办到,而世间上圣人也从来不多,但把自已部分资源用以济贫,在某程度上倒是人皆有之的意愿。
贫无分界 心有偏差
借助政府之力促成收入重新分配,正合乎佛利民倡议的观点,因为减贫过程中难免出现坐享其成的风气,单靠志愿私人善举并不足够;若只是某人行善济贫,纾缓了其他人所受负面界外效应的不快,令行善意欲下降,反会造成社会上缺乏善行的情况。
实际上,政府以征税方式达到收入重新分配,看来只顾及本地济贫,外地即使有贫苦不堪的境况,也不属其关注范围。不少发达国家拨作收入重新分配的资源,似亦远超调整一般人善心所受负面界外效应所需的程度。
再者,在本地社会扶贫不惜大洒金钱,对境外处于水深火热的贫民却一毛不拔,在道德上又理据何在?我认识的自由派朋友大都对此无甚表示,他们对援助外地赤贫民众的意欲确实较低;但本地社会相对繁荣,贫民的困苦程度相对较轻,他们却乐于以税务收入重新分配的方式加以扶助,有时甚至会对新移民采取敌视态度。
对收入重新分配表现过度雀跃,显然往往出于政治上的考虑,这一倾向在民粹主义高涨的民主阵营中尤其明显。政治总离不开以亲疏有别为出发点:与同路人分享政治权益,非我族类则拒诸门外;民主政治赋予公民以选举权,非公民即无从参与其事。在如此安排下,一种内向型的观念油然而生,与市场上经济交流的模式格格不入。香港在身份认同日趋内向的政体发展下,社会整体上对收入重新分配日益重视,可说是自然延伸而已。
惰性天生 不可不察
佛利民相信收入重新分配虽有其道理,但应有所节制,只限向无法自助、并非自作自受者伸出援手。以低收入在职家庭津贴形式施行的收入重新分配,宗旨应在避免衍生出社会福利国家,其中考虑因素有以下两点:
首先,收入重新分配所产生的「有碍工作意欲效应」(negative work incentive effect)可分两类:一是须缴付入息税而未能尽享劳动成果者,其工作意欲自然受挫;二是得享现金津贴者,其工作意欲亦会受损,因只享乐消费也可获取津贴。两种效应均会减低工作意欲,窒碍经济增长;至于令穷苦一群工作意欲减低,就更堪虞。
其次,税务收入因须承担收入重新分配措施所需开支,亦受到影响。历史一再展现收入重新分配若放任自流,既不利经济增长,也终会令减贫工作变得更困难。
有碍工作意欲的问题在发达国家的社会中尤其明显,由于较富裕阶层对逸乐日趋重视,促使劳动人口参与率下降。此外,人口老化亦是工作人口日减的另一关键因素。目前香港同时受这两个因素所影响。
因此,切忌让低收入在职家庭津贴过度慷慨,令这个问题进一步恶化。贫穷作为一种负面界外效应,减贫固然有其必要,但我认为硬把社会福利等同应有权利之说根本就是强词夺理、漠视实证劳务经济学(labour economics)这门崭新科学的种种发现。
【图1】及【图2】显示,由2001年初开始,香港人口中不工作者所占百分比不断飙升,由1986至1996年的0.5至1.5%,升至2001至2011年的2.0至4.5%;不工作人口之中,男性与女性所占比例相近,亦遍布于不同年龄组合,他们之所以不工作,背后并无令人信服的理由。
图1 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而不工作的男性占对应年龄组别的百分比
数据源: 香港人口普查及中期人口统计样本数据库
图2 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而不工作的女性占对应年龄组别的百分比
数据源: 香港人口普查及中期人口统计样本数据库
这群不工作人口既非待业或在学,亦非在囚或专责料理家务,只不过纯粹决定不工作而已,部分人大有可能已纳入为政府最近所制订贫穷线以下的家庭。可是他们只不过是在缺乏令人信服的理由的情况下,选择不工作而已。
经济诱因 慎防滥用
我曾在2013年1月16日本栏《不工作的价值及其政策后果》一文中,计算出足以令待遇仅及最低工资水平的在职者自愿不工作的「补偿」额:以时薪30元、每周工作40小时、一周工资1200元计算,原来所费有限:对于较喜逸乐者,每周只须补偿313元即可;对于较重视工作者,每周亦只须补偿671元;补偿中位数估计约为每周429元。
「综合社会保障援助」(综援)计划为合资格者(健全单身长者及有病患或五成伤残成人)一律每月发放2820元资助,即每周约700元,已足以作为仅能赚取最低工资而较重视工作者放弃工作的补偿。
须通过经济状况调查的「长者生活津贴」每月为2200元,即每周约500元,足以作为赚取最低工资者自愿不工作所须补偿中位数有余。我所计算出的有关补偿估计数字,可用以设定参照基准,以衡量余下的价值,以及一般人如何因应各项现金收入补贴额而作出不同选择。
在美国,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而不工作的年轻男性比例就大得多。年龄介乎约25岁以至三十出头的白人男性及黑人男性之中,约分别有八分一及三分一属于这一类。部分原因是教育程度不高、无一技之长而收入偏低的年轻男性,其求职意欲往往不大。另一原因则在于美国政府为无固定职业者提供的各种福利,包括食物券、失业补偿金、政府医疗保障及租金津贴等。
此外,由于伤残津贴过分优厚,令更多人宁愿放弃就业。1982年,美国失业率高达10.8%,创下二战结束后的空前纪录,而领取伤残津贴而放弃就业的人口比例只有2.5%,及至2012年时比例升至5.9%,失业率则为7.7%。换句话说,美国就业人口中,失业或领取伤残津贴者所占比例合共13.6%。伤残者既属于放弃就业之列的一大部分,亦难望重返职场。
美国医学日趋昌明,无论在工业高危工作的人数、工伤致命的个案,以至因烟酒过多等恶习造成伤残的情况,一概显著减少;美国经年龄调整的死亡率已大为降低;战后新生代日渐老化,约占伤残津贴申领个案增长率的15.5%。为何美国伤残津贴的申领个案反而上升?主要原因有二:一、工作的吸引力大不如前;二、伤残津贴金额可观,申领手续简便。毕竟精打细算乃属人之常情。
佛利民提倡以现金收入补贴方式减贫,认为这比他所谓「但求达标却杂乱无章的现存措施」有效。佛利民指出,美国1961年在直接及其他众多福利计划的总开支达330亿美元;以当时该国为数约5700万户计算,其中收入最低的20%住户平均每户可得三千美元福利,而家庭收入中位数则为5700元。
在他看来,为低收入家庭提供现金收入补贴,是为了取代杂乱无章的现存措施,因为措施成本效益不大,虽名为减贫,实际上大量资源却用于延聘大批行政人员及服务供应机构。究竟本地建议中的「低收入在职家庭津贴」是否将取代现存种种福利计划,抑或只会令现况更添杂乱?根据外地相关经验,后者可能性居高。但愿此项建议措施可以阻截不断动用资源、屡添杂项福利计划的趋势一段日子。
佛利民不忘指出,重新分配收入的现金补贴透明度高,会有一弊端。他写道:「如此一来,本应是广大民众心甘情愿以纳税方式扶助少数弱势社群的一种安排,恐怕始终会沦为大众为求自利,而把税项强加于一方小众身上。……唯望选民行事本着诚信,能知所节制,否则实在别无他法」。
认识局限 另辟蹊径
历史证明佛利民的顾虑并非毫无根据。【表】中显示1870至1995年期间,西方各国各项津贴及资源调配所占政府开支的百分比。平均而言,各项开支占各国国民生产总值由1870年左右的1.1%,飙升至1937年的4.5%,再由1960年的9.9%,激增至1995年的23.2%。
表 1870年至1995年各国政府在各类资助及资源调配开支占国民生产总值的百分比
占GDP百分比 | ||||||
约于1870 | 1937 | 1960 | 1970 | 1980 | 1995 | |
加拿大 | 0.5 | 1.6 | 9.0 | 12.4 | 13.2 | 14.9 |
法国 | 1.1 | 7.2 | 11.4 | 21.0 | 24.6 | 29.9 |
德国 | 0.5 | 7.0 | 13.5 | 12.7 | 16.8 | 19.4 |
日本 | 1.1 | 1.4 | 5.5 | 6.1 | 12.0 | 13.5 |
挪威 | 1.1 | 4.3 | 12.1 | 24.4 | 27.0 | 27.0 |
西班牙 | – | 2.5 | 1.0 | 6.7 | 12.9 | 25.7 |
英国 | 2.2 | 10.3 | 9.2 | 15.3 | 20.2 | 23.6 |
美国 | 0.3 | 2.1 | 6.2 | 9.8 | 12.2 | 13.1 |
澳洲 | – | – | 6.6 | 10.5 | 16.7 | 19.0 |
奥地利 | – | – | 17.0 | 16.6 | 22.4 | 24.5 |
比利时 | 0.2 | – | 12.7 | 20.7 | 30.0 | 28.8 |
爱尔兰 | – | – | – | 18.8 | 26.9 | 24.8 |
意大利 | – | – | 14.1 | 17.9 | 26.0 | 29.3 |
荷兰 | 0.3 | – | 11.5 | 29.0 | 38.5 | 35.9 |
新西兰 | 0.2 | – | – | 11.5 | 20.8 | 12.9 |
瑞典 | 0.7 | – | 9.3 | 16.2 | 30.4 | 35.7 |
瑞士 | – | – | 6.8 | 7.5 | 12.8 | 16.8 |
平均 | 1.1 | 4.5 | 9.7 | 15.1 | 21.4 | 23.2 |
数据源:Vito Tanzi and Ludger Schuknecht, Public Spending in the 20th Century: A Global Perspectiv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既然针对重新分配,不惜把超过国民生产总值四分之一的开支用于一系列福利措施之上,则这些西方国家即使未能灭贫,至少理应足以大幅减贫,无奈事实并非如此。近数十年来,西方国家收入不均现象不但未见改善,反更变本加厉。社会学家、经济学家、政治学家均异口同声,一致认为西方国家社会上已形成「下层阶级」(underclass)。此期间,在一般人印象中,受种种有关问题影响的只属「少数」;但据近年证据显示,即使在主流中产阶级之中,亦有不少人正逐渐沦为「下层阶级」。何以福利国家不惜动用如此高比率的国民生产总值开支,而灭贫壮举却以失败告终?
大概透过收入重新分配方式以减贫难免有其极限,一如种种世间事,都不免受制于边际效用递减规律。减贫之举必须另辟战线,从经济增长方面入手,方能有成。下周本栏将集中探讨此一范畴。
「再创香港奇迹」系列.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