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于二零一四年十月八日载于《信报财经新闻》)

海外传媒给香港年轻人连日来的抗议行动冠以「两伞革命」之名,实在大错特错,他们的政治要求不在推翻政府,而在本来已极为自由的社会争取较大程度的民主而已,又岂能称之为革命运动?这无非是在本地开放多元社会孕育下,理想主义者和学生在道德层面的抗议行动,但这场运动怕有逐渐失控之虞。

 

从各方报导可见,上街的年轻人都出于善意、心平气和,并非肆意抢掠焚烧的暴徒,部分人更在现场清理垃圾,并加以分类循环再用,这些青年一众似参加「嘉年华会」多于上「战场」。

 

「革命」之喻 比拟不伦

 

在世界各地足以酝酿出「人民革命」的种种条件,在香港并不存在;本地失业率一直偏低,经济及公民权利备受尊重,法治一向行之有效,而政府虽非由普选产生,但绝非高压统治或不须问责。既然美国保守派智库传统基金会〈Heritage Foundation〉连续二十年将香港评为全球最自由经济体,这城市自有其吸引之处,让人在此安居乐业。

 

1983年阿基诺在菲律宾遇刺, 1986年该国爆发「黄色革命」以推翻马可斯独裁统治;捷克1989年的「天鹅绒革命」旨在柏林围墙倒下之后推翻共产政权;格鲁吉亚2003年的「玫瑰革命」、乌克兰2004年的「橙色革命」、突尼斯2010年的「茉莉花革命」、埃及2011年的「莲花革命」,以及众多其他「人民革命」,目的都在推翻箝制种种政治、经济、公民自由的高压政权,与香港的情况毫无共通之处。

 

本地传媒运作独立自主,公民享有集会自由的权利,社会自然高度多元化,公民团体可游行抗议及上街示威;相较于电视画面上可见的其他地区示威,以及我四十多年前在美国求学时期曾参与的抗议场面,香港警方向来极度克制。

 

香港的生活向来就一点也不差,堪说是举世称羡之地,唯一问题是政治陷于僵局,政客争斗不辍,但这并非香港独有,其他成熟民主政体也有同样情况。香港的政治僵局实由于无法就未来发展找到在道德上站得住脚,在政治上又可获本地及北京不同利益集团接受的共同论说。

 

政经矛盾 临界关键

 

《基本法》在1990年颁布时,原则上已至少在颇大程度上解决此一政治问题,但源于中国对外开放及经济全球化而导致香港社经矛盾日深的问题,其后一直未获正视,种种社经问题处理不善,不但政治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旧有问题亦重新浮现。

 

香港政治矛盾持续近二十年,一直无甚进展,近一星期以来的事态发展反映新旧矛盾终于达至临界点;当权者与反对者未能缩窄分歧,年轻人对只顾各自盘算、终日龃龉的政客失去耐性,并进占无人驾驭的政治及道德高地。年轻人的率真本性和理想主义固然令人耳目一新,但不足以引申出构建香港未来的政治论说。

 

无奈反对派政客向他人推销其旧有论说未获大众接受之余,竟又鼓动年轻人继承其故有的论说。更令人忧虑的是不良分子怂恿示威年轻人放弃善意平和的风度,反以谩骂、威胁、暴力为手段。政客铤而走险导致当前局势陷于失控状态。

 

香港是一个发展成熟的多元社会,不同个体和团体既然并存,亦往往持不同甚至相反意见,只要意见分歧限于个人层面,就不致酿成冲突,但若分歧浮面,特别是因而会对持不同意见者造成负面影响时,则必须互相包容;为求化解深层社经矛盾,必须就香港未来发展整合出一套具广泛认受性的政治论说。

 

包容始终有个限度,长期对社经矛盾置诸不理,终会达至临界点。同一道理,抗议运动久而久之也会取得反效果。

 

影响民生 适可而止

 

鉴于市民大众对示威者阻塞街道的不满程度日增,是次运动大概即将告一段落,也但愿如此(本文10月5日午夜前完稿)。运动如何结束可谓至关重要,真正的敝端在于随着运动结束,社会亦更趋两极化。

 

运动一开始就要求梁振英下台,以及撤回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2014年8月31日所通过的决议,反而混淆是次运动的真正目标。高度多元是香港社会保持活力不可或缺的元素,要继续维持这股活力,必须构建社会共识,而非将单一观点强加于人。

 

这次抗议运动出现激化情况不足为奇,运动的最初目标比较温和,即使占中运动在较早阶段亦未能确定可获多大政治支持,因而所订立目标也十分有限。稚嫩的运动意气激昂,往往与现实脱节,组织者为求争取群众支持,陈词难免流于过份偏激;近日香港连场抗议运动的发起人,其实未能估计在社会上所能获得的支持度。

 

虽然这是一场基于道德感召的抗议运动,但也是基于意气作为动力驱使,始终有失控之虞。位于不同地点的抗议群体各自为政,各自定义出政治目标,就足以反映这一点。

 

作为一个组织松散的联盟,为求保住阵势,难免采取激进行动,若内部又意见不一,各自坚持己见,争取各自所订政治目标,只会进一步出现更差的状况。假使本地建制及北京政府未能理解这种情况的敏感度,而只寻求将其利用作巩固自身的优势,则触动连场抗议行动失控的危险只会加剧。一旦运动失控,不但街头示威者会受到伤害,他们亲友师长也会深感痛心;就连反对示威者亦不能幸免,本地社会更形两极化实属无可避免。「嘉年华会」要是竟然变为「战场」,只会落得悲剧收场。

 

互谅互让 愈合之道

 

纵使街头对峙依然持续,但现在就应马上开始治疗社会创伤。过去一星期的事态发展应视为改变现状的临界点,政府必须承诺在恢复下一轮政制咨询之前,就特区政府权力范围内的民主改革,与学生及市民大众坦诚认真展开实质的对话,以完成政改「五部曲」。

 

是次抗议运动的起步为一场公民抗命行动,以占领中环为手段,发起人曾经承诺以爱与和平为出发点,参与行动者都要为违法而作出犠牲,运动的信息既然已经广获听闻,是否也就是占中示威者兑现承诺的适当时候?

 

政府与学生对话一旦能够如期进行,务须设法避免历史重演:当年吾尔开希和李鹏在注定失败的会谈中各为其主,根本无意真情对话,就连身体语言和装束也摆出一副互相鄙视的姿态。美国总统列根办公桌上的这句座右铭:「凡事不居功者,无所不能,无远弗届。」

 

任何社会都以维持市面安全为首要任务,出于个人安全考虑,并为市民生活尽快回复正常起见,示威者应从速全数或至少局部撤离现场,为香港未来重建共同政治论说的治疗过程必须马上展开。各方应为市民大众释出善意,重新审视「建制派论说」与「自下而上论说」。两派论说的倡导者必须倾听这次街头运动发出的声音,明白在多元社会构建政治共识乃是当务之急,切不可束之高阁,置之不理。强迫政敌屈服,接受一己主张,其中牵涉的社会代价实在太大。

 

这次走上街头的年轻人以及一直留在家中或校园的同学,日后都难免要花长时间才能令伤痛愈合,若然未能恢复,则近一周以来的事件将令香港未来蒙上更大阴影。我深信香港的前途依然大有可为,目前正是各有关方面作出让步的关键时刻,好让香港市面得以回复本来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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