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于二零一四年十一月五日载于《信报财经新闻》)
我的子女在中学时期都读过William Golding的小说《苍蝇王》(Lord of the Flies),我们一家人曾讨论这个「敌托邦」(dystopia)故事的情节、人物、主题,;我在香港大学讲授的「法律、经济、国家」课程亦将此纳入教材,藉以讲解英国政治哲学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自然状态」观(state of nature)。
Golding在1983年获颁诺贝尔文学奖,这部阐寓人性宿命论、影响深远的寓言式小说居功不少,对于他获奖,当时既出人意表,亦富争议性。2008年英国《泰晤士报》的「1945年以来英国50大作家」名单中,Golding高踞第三位;此外,小说在Modern Library 一百本最佳小说选举中,被编辑选为第41位,读者选为第25位,并先后于1963年及1990年改编拍成电影。
书中故事叙述一群英童流落荒岛期间力求自治而终于失败收场的一番惨痛经历,读之令人哀伤,但个中寓意发人深省,老师、家长不妨与学生、子女齐齐研读,细味故事中的深意。
孤岛求存 野性尽显
话说核战疏散期间,一群英国男孩在全无大人照管的情况下,被困一个荒岛;男孩分为两组,年约六岁的叫「小小子」,10至12岁的称为「大小子」。初时,孩子们还一心在岛上重建旧社会的秩序,推举Ralph为领袖,Piggy(他们中间的知识分子)充当他的副手兼军师。
Ralph定下三大目标:一、尽情享乐;二、全力求生;三、生火为号,以期引起驶经荒岛的船只注意。后来他和Piggy拾得一枚海螺,他吹起响号召集所有男孩;众男孩都同意在正式集会上由手执海螺者发言,其他人一律要肃静聆听。
不过,在Jack带领下的其他男孩并未投票给Ralph。Jack有意当领袖,但无心照管生火为号的事,反而将歌咏团成员重新组队,以猎食为务。名叫Simon的男孩沉默寡言,负责盖建岛上的栖身之所,常以保护「小小子」为念。四眼胖子Piggy虽是Ralph的唯一摰友,但年纪跟他相若的其他「大小子」不久就把Piggy视为异类,排挤之余还把他当作笑柄。
起初男孩在岛上无大人看管,乐得唯所欲为,终日在水中嬉戏,游戏度日;建立的仅有秩序迅速土崩瓦解,因为大多数男孩好逸恶劳,不但连搭建栖身之所的要务懒得参与,更为一头传说中的怪兽而闹得诚惶诚恐。Jack与Ralph在小说中分别为野蛮与文明的化身,彼此的矛盾更因其他男孩的无形恐惧而变本加厉;Ralph一口咬定怪兽并不存在,但Jack既与他展开权力斗争,就更在议论纷纷中先发制人,以猎杀怪兽的承诺操控讨论权。
某夜,一场空战在荒岛上空爆发,阵亡的机员连人带降落伞从战机坠落于山顶。由于风吹降伞牵动机员的尸身,令人产生机员反复坐起而随即伏下的错觉,男孩目睹如斯景况,误以为尸体就是使他们惶惶不可终日的那头怪兽。
在人人惊惶失措之际,Jack批评Ralph过于软弱,企图从他手上夺取领导权,其他男孩却不愿对Ralph投不信任票。Jack于是带领数个男孩捕猎「怪兽」,自立门户,跟随者以为好勇斗狠的Jack能够保护他们。Jack一帮脸上都涂上掩护色,终日以狩猎为务,大伙儿跳起原始部落的祭典舞蹈,象征暴力的狩猎活动,野性毕露。最后,Jack这一帮宰了一头母猪奉献怪兽,为隆重其事,把猪头插在木棍上。
男孩之中,唯有神秘又身患癫癎症的Simon有勇气揭穿怪兽的真身;目睹宰猪献祭怪兽之后,他开始产生幻觉,看见猪头受苍蝇萦绕,恰似众蝇拥戴的「苍蝇王」,还向他说传说中的所谓怪兽,不过是众男孩的幻觉,真正的怪物其实在他们内心。Simon受惊过度一度昏厥,醒转之后独自登山,终于发现「怪兽」其实是伞兵的尸体,一心将真相告知众人,竟碰上在狂舞中乱了性的一众男孩,把他当作怪兽,当场活活打死。Ralph 和 Piggy都参与其中,为此内咎不已。
后来Jack一帮 “野蛮人” 为生火偷去Piggy的眼镜,Ralph无法继续生火为号,于是与Piggy及两个仅余的伙伴,向Jack讨回眼镜,可惜寡不敌众,Piggy更中伏身亡,连一直用以号令众人的海螺也一并摔破。Ralph只身逃脱,但同行伙伴被Jack严形迫降;Ralph被Jack一帮追杀,可幸在海边筋疲力尽,走投无路之际,遇上一名英国海军军官,Jack等虽然追至,但碍于军官在场,一时间也奈何Ralph不得。
眼见面前一群嗜血成狂的野孩子,军官百思不解,着Ralph给他解释。Ralph终得脱险,但忆述岛上的难堪经历,只有泣不成声,其他男孩见状亦忍不住痛哭起来;军官背向孩子,好让他们慢慢平伏。
性恶本质 万恶之源
《苍蝇王》于1954年发表之时,Golding就已开宗明义,指出此书命题在于追本溯源,揭示社会弊端始于人类天性。Ralph在故事结尾哀叹自己如何亲眼目睹人心中的恶念影响朋辈。本来天真澜漫的学童,不假思索,竟亦晓得联群结党、党同伐异,又发现潜藏内心的暴虐天性,以及随之而来那种大权在握的快感。
荒岛上的野孩子固然有操纵别人的权力欲,而成年人作为发动核子战争、令孩子流落荒岛的始作俑者,又何尝不是受权力欲驱使?孩子们肆意放纵力求主宰别人的权力欲,备受自身所无法理解的无形力量所操控。Simon在故事中就悟到恶念不单是人性一部分,且会以行为表达之,足以摧毁人类文明。
岛上两帮男孩的领袖,Ralph理性明智,Jack率性横蛮,但在Golding笔下,其余男孩大都宁愿舍弃Ralph所代表的文明价值,这不过是从趣味性着眼,并非出于理性考虑,只觉Jack那套战士脸彩和祭典狂舞看来比较好玩,Jack那一帮得以坐大,也反映岛上一众男孩率性而为的危险程度。意气用事往往是暴力温床,任意妄为自然易于滋生暴力。
在作者笔下,孤岛内的言语沟通成为文明的的唯一标记,野蛮则以非言语或沉默的方式表达,所以岛上丛林散发的一片寂静气氛令Jack深感不安;其他男孩也不例外,每逢遇到默然无声的处境,就算只是手持海螺的发言者一时沉默起来,他们也会鼓噪不安。
故事中海螺所代表的不限于集会发言权,还在于话语权,亦即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分野。Piggy遇袭身亡,海螺摔破,不但象征一切归于彻底沉默,就连Ralph在群体中的文明示范作用也一去不返。作者将静默刻划成惘惘的威胁,皆因死亡象征彻底的沉默与希望的幻灭。Simon幻觉中的猪头亦终须打破死亡的缄默,方能向他道出「怪兽」的真相。
魔由心生 化身怪兽
小说的中心思想,在于展现人类与生俱来的阴暗面,以及人皆有之的事实。众男孩将本身的一切劣根性投射成所谓的「怪兽」,或为某种动物,或为栖息孤岛的某种超自然生物,但他们通过Jack一帮所展现的兽性行径,并无异于心目中「怪兽」的化身,除却心灵深处的心魔,岛上根本并无「怪兽」。
男孩之中,唯有一直冷眼旁观的Simon才能看透众人行径的兽性,猪头象征的「苍蝇王」终于开口印证他的超然观感:其他男孩才是岛上的最大威胁,男孩的心魔,正是他们野性行为的根源。
至于萦绕猪头的苍蝇,但求果腹,繁衍不断,对死猪自然毫无同情心可言,就跟Jack对「小小子」以及Piggy毫不怜悯一样,他手下一众狩猎者后来也变得全无同情心,只知狩猎,并残杀不愿加入他们行列的人。在作者心目中,同情心就是人兽的分野。
从宏观角度出发,故事也显出人类性恶的本质,其实不限于地域和境遇。孤岛上祭典狂舞以至脸涂迷彩四出狩猎的举动,固然是兽性的表现,外面世界人类争权夺利,以至爆发核战,何尝不是恶念驱使下的行径?
核战爆发前,虽然操场常被刻划成无忧无虑的童年象征,但像Piggy般的书呆子,往往在其间受尽欺凌;放诸现代人类的文明社会,所谓「怪兽」张牙舞爪的地方比比皆是,出师有名的战争、不法的犯罪行径,以至于不涉暴力的政治与权力斗争。
劣性可哀 又复可叹
既然种种恶行乃人类天性使然,同时无处不在,人类实在难以把之根除,只能尽量避免生活受恶念主宰。事实上,古往今来,世界各地都一直面对同一令人摇头的两难局面。故事中将众男孩置于杳无人迹孤岛的受保护环境中,揭示人类野性行径人皆有之,无分种族地域,即使未至于掩盖人类的崇高本性,亦无疑是人性一大污点。
通过Jack弄权成立狩猎部队,作为孤岛的「民主议会」,故事的另一主旨在于反映现代社会军队与政界中那种暴力制度化的作风。哪怕Piggy稍具科学头脑以至基本常识,却由始至终饱受揶揄,最后遇袭身亡。即使Simon智识谜团,也难逃被围殴致死的厄运。结果,不但好勇斗狠的Jack作恶多端,就是讲求文明的主角Ralph,在遇上特殊环境时,亦会一反常态,作出违背个人价值观的行径。由此可见,人性至为复杂,包藏劣根。Golding洞悉人性,小说揭示人性复杂之处,堪称一个蕴含深意的德育教材。
《苍蝇王》这部小说的书名,实源于犹太教与基督教共享的希腊语“Beelzebub”,小说中以插在木棍上的猪头被苍蝇萦绕的恐怖形象,作为极致的暴力象征。
Golding于1982年一语道破《苍蝇王》的寓意 –– 无非是「哀叹、哀叹复哀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