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于2016年10月26日载于《信报财经新闻》)
美国总统大选下月8日举行,选情演成当前的烂摊子,究竟共和党何以落得要以特朗普代表参选的下场?
特朗普得以冒起,究竟背后有何逻辑理据?是由于经济不均加剧?还是种族主义与仇外心态崛起?抑或民主制度的缺失?
当初《经济学人》杂志发文指出,特朗普的威胁不容低估,呼吁共和党党内元老及时制止,令我顿感特朗普甚有可能成为该党候选人。尽管共和党人大都对特朗普本人及其政治姿态毫无好感,却是无法加以拦阻。
民粹姿态 有迹可寻
特朗普的参选政纲,取材自过往候选人聚焦移民及国际贸易议题的主张。1992年,曾竞逐共和党候选人的布坎南(Pat Buchanan)与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选的佩罗特(Ross Perot),均提出类似的民粹立场,后者所获选民票数更达19%。
1996年,布坎南与佩罗特同时卷土重来,布坎南在初选中在新罕布什尔州胜出;佩罗特高举改革党(Reform Party)旗号,赢得8% 选民票,其支持者原先多属共和党人,后来重投该党怀抱,成为党内活跃份子。二人当年参选改纲,成了特朗普首次出选的指路明灯。
2000年,特朗普与布坎南竞逐改革党总统候选人的资格,初尝此选败绩;败象呈现之际,特朗普已鞠躬下台,全身而退,而布坎南选区的支持者亦多属共和党人。其后的三届总统选举,特朗普只分别在2004年及2012年表示考虑参选,但一直偃旗息鼓,按兵不动。
总结2000年败给布坎南的经验,特朗普体会到其反建制的选民中,不少具有种族主义、反外来移民及本土主义(nativist)倾向;他们抗拒国际化视野精英主义,认为是贸易及外来移民令他们陷入经济困境。
对于今届美国总统大选的观察家而言,特朗普当年首次参选的情况,有几方面与今届可谓似曾相识:参选经费全靠自资、怪责外国侵害美国利益,他的主要攻势是争取传媒曝光率,结果高出今届其他竞逐共和党参选人六倍之多。不过,细看之下,特朗普今届表现在以下一环与上次有所不同。
2000年,布坎南的参选政纲强调反外来移民,以「美国为先」作号召;相反,特朗普当年特朗普并未诉诸本土主义,却多番指责布坎南富种族主义,称对方为「新纳粹党」和「希特拉迷」,指他不断肆意攻击黑人、墨西哥人与同性恋者。
当年退选后,特朗普在报刊文章发表意见,声称在其竞选运动中「上了最宝贵的一次公民课」,又从中「目睹改革党的阴暗面,在过程中既接触到诚心改革者,也有不少阴谋论者」。直至2015年,宣布再度参选,向来质疑奥巴马出生地的特朗普,反成了其所谓阴谋论者的首席代言人。
败给布坎南一役,特朗普明白到改革党选民有何不满,在今届总统选举中,特朗普不但保留佩罗特当年的反贸易、反精英信息,更重提布坎南以往的口号,告诫选民别将国家败在种族与宗教少数派手中,从开始一路领先至获选为共和党候选人。
种族身份 泾渭分明
2016年,美国的政治分歧主要并非经济(纵使不乏反贸易、反中国的论调),而在于种族和身份认同。种族问题一直存在于该国政治议题中,但在政治运动中鲜有成为核心议题,在今届大选何以如此备受瞩目?
特朗普的有关论调并非凭空杜撰,而是基于半世纪前已出现的形势。他在初选中以身份认同论胜出,背后政治力量实为共和党近50年来建基于种族、身份认同而非经济的「南方策略」;尼克逊(Richard Nixon)曾在1972年以此取胜,列根(Ronald Reagan)在1980年藉此更大捷而归。
但今时今日,此一策略已渐失政治光环,美国人口组合趋于有利少数族裔之际,特朗普反而大力予以推广,共和党人也无可奈何。对民主党而言,鉴其政治联盟的阶级分野愈来愈明显,身份认同越见成为维系所有党员的唯一关键,于是就成了希拉莉(Hillary Clinton)攻击特朗普的重点。
政治涉及多个层面,但在由两大党主导的政治制度下,同一时间只能聚焦于一项双方主要分歧的议题,其中牵涉的政治之争实属重中之重,皆因少数派多数派的地位高下、两党彼此针锋相对的议题,以至党内的争抝,一一取决于此。
不过,民意并非限于单一层面,合流之中难免诸多分歧,且往往日趋严重。美国史上的政治分歧来自两方面:一,经济政策,大致上关于政府干预经济的程度;二,与社会及文化身份认同相关的议题。前者的争议在于资源分配是否合适,或经济利益能否令弱势社群受惠;后者的争议则关乎美国的主流价值观。
根据美国各项大型民意调查的结果,大部份人在这两方面的取态并非必然相关。事实上,一个人对政府规管商业的看法是一回事,与他对堕胎问题的取态没有必然关系。也许只有10%至15%的人因执着于意识形态才把两件事扯上紧密关系,其实大部份选民都并无偏执于意识形态的倾向。
同一道理,关于堕胎的议题,与商业规管的议题可有截然不同的政治取态。以下举例引申,假设有六成选民赞成堕胎、六成选民反对商业规管。要是民主党赞成堕胎及商业规管,共和党则反对堕胎及商业规管,民主党会以赞成堕胎为首要选举议题,共和党则会聚焦于反对商业规管议题。
能够主宰选举议题,是政党在大选中的致胜之道。任何政党一旦被迫在民意(六成选民意向)与其公开立场(其余四成民意)之间取舍,这种受政治分歧形势所廹而作出非此即彼的取态,结果每多落败收场。
1800至1856年间,美国人大都以务农为业,在此50多年间历届总统大选中,民主党凭其农业扩张计划(亦称为「杰佛逊与杰克逊」计划),几乎战无不胜,屡屡击败共和党(除了1840年一届),当时主要政治分歧在于经济政策。
其后1860至1928年间,共和党则以其工商发展并举的经济计划,在总统选举中稳操胜券。1860年,林肯更以废除黑奴制的种族议题,成功分化务农为业的选民,不但在大选中大败民主党人,更令美国陷于内战。
1932年,民主党人成立北方进步自由派与南方保守派的多数派联盟,可说为日后特朗普的冒起铺路。当年经济大萧条导致经济成为美国政治分歧的关键,共和党总统胡佛(Herbert Hoover)被指为经济崩溃的罪魁祸首,民主党自然在经济议题上成为赢家。
1956年,共和党总统艾森豪威尔威尔(Dwight Eisenhower)力图将共和党化身为「新政」(New Deal)党派,却因党内元老及支持者企图推倒「新政」,更深信可获民心归附,最后以失败告终。
从1932年至今,民主党的经济干预政策虽曾一度有助该党在大选中节节胜利,但在1966年民权宪法修订之后,种族议题重新备受关注,民意随之逆转。1964年保守派高华德(Barry Goldwater)败选之后,共和党难再单单以有限度政府维护自由作口号,而必须藉另一议题分化民主党支持者,一如林肯在1860年的一着。
1932至1964年,在民权议题上,民主党多数派中一直存在北方进步自由派与南方保守派之间的内部分歧。后来,北方进步自由派得势,通过连串民权法例,引起南方白种民主党保守派以及北方白人劳工阶层的强烈抗拒,后者更因市区骚乱以及房屋、教育「去种族隔离」(desegregation)备受冲击。
民主党未能对市区骚乱及种族隔离提出善策,政府由常春藤名门学府精英执政,傲慢而又未能化解深层社会问题;该党1972年总统候选人麦高文(George McGovern),就被冠以支持「迷幻药、特赦越战逃兵、堕胎」的负面标签。
不少民主党员都转投共和党,以致民主党丧失政治多数的取胜优势;共和党的政治议题反而取得大多数优势:,在尼克逊的策略指引下,共和党义无反顾地使有关种族与身份认同议题成为美国政治分歧的关键。
政治取向 背景有别
1980年,列根当选总统,共和党更为了巩固稳操胜券的执政联盟,以「有限度政府」政纲,进一步引伸成为在经济范围以外的议题,认为政府不应为求实现常春藤名牌学府毕业精英的种族公义理想,而干预公民的私人生活,亦不应要中产阶级纳税人负担社会福利支出。此影响甚广,从规管商业以至为中小学提供免费午餐,政府的一举一动,皆属干预利伯维尔场和人民的自由。
不少经济与社会文化的价值观,在冷战时期被捆绑在一起,例如共产主义是资本主义和基督教的公敌,相对于鼓吹进步自由主义、支持堕胎合法化的民主党,共和党自然成为传统基督徒的归宿。
即使如此稳操胜券的政治联盟,亦有其内部矛盾。不少经济不干预派以往多属自由派及文化世界主义者(cultural cosmopolitans)(例如佛利民Milton Friedman),和文化保育者(支持普及医疗和福利的前新政民主党人)彼此之间鲜有共通之处,唯一共通点只在于大都不认同民主党,当然背后各有原因。
政治科学家Scott McClurg 于2016年所创制的图表,可简撮上述基本论说,说明社经层面政治分歧。图中(经我略加修改)所示,美国政治上的主要分野从1960至2016年依顺时针方向转移;从1960年的起点可见,两党在经济议题上的分歧,在于占多数优势的民主党主张经济干预政策,共和党则反对;及至2016年,两党分歧则主要在于社会与文化,是关乎进步自由与保守价值观之间的矛盾。
进步派属社会自由派及经济干预主义者,代表人物有Al Gore、Walter Mondale、Jimmy Carter;国际观视野属社会自由派,但同时是经济不干预主义者,代表人物有Pete Wilson、Arnold Schwarzenegger、Nelson Rockefeller;保守派属社会保守派,但同时是经济不干预主义者,代表人物有布殊父子及列根;民粹/本土主义者则属社会保守派兼经济干预主义者,代表人物有布坎南、George Wallace、Huey Long。
在政治优势转移的背后,反映选民的明显跨政党转移现象。从民主党流向共和党的是没有上过大学、文化上保守的白人选民,多居于乡郊或没落市区的地带,一度为「新政」针对的对象。相反,由共和党人变为民主党人的却是文化自由派的有钱专业人士,一般聚居于繁盛市区或市郊地带,多属「洛克菲勒式共和党人」,曾反对「新政」中多项措施。例如在1992至2012年间,共和党参选人在选民教育程度愈来愈偏低州份表现较佳,而民主党在选民教育程度愈来愈较高州份则远胜共和党参选人。
不过,共和党今后的选情仍具变量。美国不但种族成份渐趋多元,国民教育程度亦日高,年轻世代在文化及社会层面均较上一代崇尚自由。虽然由民主党转投共和党的人数也许较多,但民主党不但在新增选民人数方面胜过共和党,亦从有钱阶层中世界主义者获得更大的支持。民主党的社会自由派及经济干预主义者联盟虽在1972年失利,却在2008年反败为胜。
党同伐异 大势所趋
共和党精英心目中的「有限度政府」,其实倾向建基于经济不干预主义,而不是文化保守主义;自2000年代中期以来,共和党这群精英愈来愈依赖保守派劳工阶层白人选票来获胜。
共和党的多数支持者来自乡郊及日趋没落市区,对共和党所要争取的两大政策重点不感兴趣:将联邦医疗保险计划(Medicare)医疗券化,以及社会保障私有化;他们要求得享社会福利,希望政府多为长者及中产阶级设想。共和党渐变为没落中产阶级的政党,而非商界及企业代表,亦对外来移民问题满怀疑虑。
在1990至2014年间,美国外来移民人数比例由7.9% 增至13.9%。1920年代,距今近百年前,移民数字曾升近此一水平,美国一度长期封锁关卡,直至1965年才告解封。物极必反,外来移民潮确实引起美国部份选民不满,此种情绪都集中在共和党内,廹使其更要依靠保守派白人选民。
事实上,即使在共和党的票源州份,外来移民的增长比率已高于民主党的票源州份。2012年,在罗姆尼(Mitt Romney)胜出的24个州之中,有18个外来移民人数原本偏低的州份出现移民倍增的现象。政治科学家Dan Hopkins(2010)发现,外来移民人数骤增的地区,率先考虑立法限制移民。
奥巴马2008年当选,虽曾被视为美国种族关系进展上的一大里程碑,但亦同时触发种族矛盾。政治科学家Michael Tesler (2012)发现,具强烈种族观念的白人,在奥巴马就任总统后,显著地转向共和党,部份更原属民主党人。
另一方面,民主党人则日益深信,凭借包含少数族裔与自由派白人的「奥巴马联盟」,可在全国选举中稳操胜券,是以更无理由在种族及社会议题上作出让步,对于同性婚姻,亦采取强硬坚定立场。凡此种种,均令社会保守派白人越发深信他们的国家已被夺取。
值得一提,无论共和党抑或民主党,党内的经济分歧差矩同样日益拉阔。在共和党内,推崇特朗普派与势死反特朗普派公然敌对;民主党虽然分歧程度较轻,但希拉莉与桑德斯(Bernie Sanders)两派分别代表「建制派」与「叛乱派」,彼此间的矛盾既不容置疑,必将持续。由此可见,若非取得另一党合作,两党实在难以成功推行任何经济政策。彼此能否破除门户之见,令政制有效运作,目前仍有待观察,然而前景未许乐观。
近50年来,选民之间党派分野之深,已达前所未见的程度,就连不少以往并无党派或意识形态之分的议题,亦已蒙上党派意识阴影。
以种族与身份认同为美国政治分歧局面,短期内难望改变。民主党人固然视之为致胜之道,观乎共和党一众,既然特朗普已打开潘多拉盒子,该党亦难再置多数支持者的意向于不顾。
参考文献
Hopkins, D J. “Politicized places: Explaining where and when immigrants provoke local opposition.”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04, no. 01 (2010): 40-60.
McClurg, S D. “The clockwork rise of Donald Trump and reorganization of American parties.” VOX, Mar 14, 2016.
Tesler, Michael. “The Spillover of Racialization into Health Care: How President Obama Polarized Public Opinion by Racial Attitudes and Race.”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56, no. 3 (2012): 690-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