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于二零一八年十月三十一日载于《信报财经新闻》)
无形资本的经济挑战
理念体现在人体内即成人力资本,可提升个人生产力;如在实物中即成为实体资本,可提高生产力。但现今无形资本已逐渐成为最具价值的资本形式,并非体现于个人、机器或建筑结构中,亦即并无载体。当前成功的经济体和企业,即具日益雄厚的无形资本。
无形资本雄厚的经济体,往往由理念驱动。今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Paul Romer,以理念为其经济增长理论的核心元素;其论点在于理念属非竞争性商品,理念虽已为人所用,其用途对他人而言亦丝毫无损,理念可一用再用,对促进生产力的功效不会因使用而消耗。
理念属非竞争性商品,能产生「溢出效应」;企业可将之加以适当改动,用以生产其他产品;基于可供一再取用、用之不竭的特质,其规模效应极高,用途不受地域与人口规限,而且兼具「协同效应」,可以结合其他商品理念,从而产生新商品和新构思。
擅于创造新理念、改良旧思维的经济体和企业,就能不断推出新产品,持续兴旺。企业在理念一环作出投资,推陈出新,取得成功。理念实为无形资本背后支柱,观乎近三十年来的往绩,顶尖企业无不在可扩充无形资本方面作出大量投资。
全球化趋势有助于无形资产密集型企业迅速扩充,全球供应链则便于企业将制造工序外判至低成本兼有利营商环境。与环球供应链接轨,善用新理念和旧思维,企业得到可观增长。全球化以及无形资本,成为先进企业的成功之道。
虽然在新理念和无形资本上投资好处甚多,却不无风险,毕竟新理念并非全属佳作或定必可行,对构思者而言,好理念未必可行,也未必带来利润。理念若行不通,投资便会泡汤,皆因无形资本有别于人力资本或实物资本,难以重新调配或在二级市场转售,因而顿成「旁置」成本;换言之,此种投资自然较难融资。
「溢出效应」再加上「旁置」成本,合社会在无形资本方面投资不足。有证据显示,无形资本密集型行业往往由少数龙头企业主宰,此等企业多擅于扩充本身各类投资,享用规模效应,并从其他企业收集溢出效应。
龙头企业的盈利和生产力都遥遥领先,滞后者往往不愿投资于无形资产,因其中溢出效应所产生的利益最终又会被龙头企业所占。龙头企业虽持续在无形资产上作出投资,但程度未能弥补滞后者不愿投资心态造成的疏缺,结果社会整体在这方面的投资不足,高回报只由少数龙头企业垄断。
因此政府与私营界别应要适当合作,克服无形资本投资诱因不足(尤其中小型企业)。在公共政策而言,最关键的措施大概在于制订标准、促进金融创新,并降低进场门坎,而非直接拨款投资,共同投资则属例外。
在无形资本密集型经济中,透过制度安排,促进基础建设的各种创新措施无疑至关重要。
无形经济中的基建
基建投资不足窒碍经济增长,是决策者和经济学者关注的共同议题,通常聚焦于如道路、机场等实物基建,从而促进有形资本密集行业。
基建对无形资本经济同样重要,因为无形经济有赖某些无形基建,例如特定「规则、规范、流程」,对无形资本的独特性质加以确认:溢出效应、规模效应、协同效应、沉降投资。
透过提供创造溢出效应和协同效应的理想环境,无形基础设施可为无形资本雄厚经济带来效益;例如美国硅谷,就是吸引人才集结和荟萃的创新「结聚」(cluster)环境。有碍人才流动的障碍务须减少,各地不少政府都支持发展此等结聚模式,以色列硅溪即属一例。
「结聚」成功与否,取决于另外两种基础设施:一种是吸引和凝聚创业家、高技术人才所需的可负担房屋和工作场所;另一种是纵横交错的公共空间、艺术及文化场地、交通枢纽、以及有助城市生活和思想交流的日常聚会场所。
Jane Jacobs倡议城市活化,早已提出此种环境给城市带来活力。政府近期就东大屿山兴建人工岛,并透过公私营协作模式,展开土地共享的各项计划建议,相信可创造良机,不单建设可负担房屋和工作场所,更为可供无形资本密集发展的都市环境注入动力。
无形资本密集经济必需提供合适「制度基建」,其中包括适当校准的知识产权、畅通无阻的互联网连接服务等标准,以及风险创投基金实务等规范。
至于最无形的基建形式,大概是企业与个人之间的「互信」,由此促进协同效应元素的互动,并巩固无形投资所系的规则。Samuel Bowles在其2016年出版Moral Economy一书中,就提出良好诱因不足以完全取代良好公民的论点。
无形资产与中产自危
无形资产盛行,或为社会不均日趋严重的因素之一。资本渐由无形理念、构思组成,而不包括人力或实物资本,各种形势随之产生变化。成功企业规模之大远超从前,成功行业则更为集中。理想职位的待遇虽远较以往为佳,但数量却减少,而且多来自无形资本密集型企业。
中产阶层的经济条件每况愈下,收入分布则日趋两极化,中间阔大的现象已不如从前明显。入息中位数停滞不前,增长缓慢。在收入分布中坐困最低五份四之列者脱困心切,由此产生的上进需求,对学习及考试压力大增。今时今日一纸文凭只能保证就业,而非向上流动至收入分布顶层五份之一。
无形资本密集型龙头企业与其他公司之间,无论收益或效益都出现差距,导致雇员薪酬不均。管理无形资本讲求特定技能和知识,求才若渴的相关企业,自然不惜以共享公司利润挽留人才。
无形资产在两方面拉阔财富差距。第一,由于城市为无形资产企业提供适当合作环境,市区楼宇价值随之上升。有钱人每多坐拥物业,形成富者愈富。第二,无形资产地域流动性高,较易选择迁往提供最优惠税务的地方,政府对加以征税不无顾虑,。
1990年以前,在全球发达经济体中,中产阶层占人口中最大比重。中产强势逆转,社会上最大人口组别渐失「尊严」和「社会身份」,造成颠沛动荡的政经局面;昔日四海一家的雅量、同心同德的精神,正不断受蚕食。
教育程度高、具备知识技能,足以在无形经济中大展拳脚者,相对于在社经转变中自觉遭受「遗弃」、对社会精英与都会价值观多所猜忌者,彼此之间鸿沟更逐步拉阔。如此心态已在全球各地酿成各种民粹运动(在港有「本土主义」),而仇外式反外来移民运动显然日趋盛行。
公共政策层面效应
各地政府一直未有及时响应无形资产崛兴趋势,现应关注范畴有下列五个:
一、争议性:各地政府可通过加强专利和版权法规,应对无形资产相关拥有权和溢出效应议题,但如此对策或会抑制无形资产之间发挥协同效应的机会,以致产生窒碍生产力的副作用。较佳办法或在于推动「较清晰」的知识产权法,并阻止含糊或无度的索偿。
二、协同效应:决策者须为意见交流和协作创造条件,有效措施包括都市规划和土地用途政策。监管机构不应对兴建房屋或工作场所处处设限。都市政策应有助于提升城市多元面貌和适居程度。各地政策亦可逐步投资网上协作和「遥距工作工具」所需基建,从而促进无形合作方式,大湾区项目可以作为一个起点。
三、融资安排:目前的融资安排对无形资本密集型企业并不完备。政府可推出新式融资安排税务宽减措施,促使更易藉知识产权取得融资。香港虽为国际金融中心,但在创意融资方面步伐稍逊,赶快设立与时并进的融资基建,实为当务之急。
四、投资低迷:在无形资产方面,虽然擅于从溢出效应中获益的大企业投资不菲,却难望藉此弥补其他公司的差额。政府或须施以援手,投资基础研究,通过采购计划支持新兴行业,以及资助教育和培训计划。
五、中产自危:对各地政府来说,中产阶层下沉,情绪不安,是尤其严峻的挑战,目前仍未有善法解决。各种有利无形经济增长的政策,都有可能同时令中产问题恶化,扩大不安情绪。收入和财富不均差距扩大,以及尊严和社会身份消弭,均引发中产阶层情绪不安。
无形资产与工人工资之间的另一种关系,在于各种特定工作技能与无形资产之间的互惠性,当与无形资产的可扩充特质产生互动,会透过巨星效应令工资分布扭曲。
无形资产与管理实务之间的互动,亦关乎企业、行业、经济体之间的生产力差异。管理层应对企业中的无形资产的扩张和深化趋势作出何种响应?互惠性势将成为核心:在无形资产挂帅的企业世界,优良管理更具价值。
企业的首选组织架构,视乎企业本身属无形资产的制造者抑或用户,从平铺架构中得益的制造者,授予中层管理人员高度自主权,只就短期绩效表现加以监察,用意在于从企业内部营造人际和构思自由交流的环境。
另一方面,企业如属无形资本的高用量用户,组织架构则宜层级分明,管理自上而下,皆因企业要务在于致力调配无形资产,用以争取当前最大回报。
至于生产力和管理方面,其中一大课题在于:究竟业绩关键纯粹系于管理实务,抑或同时关乎管理人员?若就无形资产而论,后者自然远较前者重要;管理层德行操守以及管理文化对企业成功至关重要。
常有论者提出:在无形资产至为重要的服务型经济中(与制造型经济刚好相反),对深谙企业文化而兼备德行操守的管理人员,必须进一步赋予实权。当今之世,技术性技能已非唯一成功要诀,德行操守反更重要,Facebook和Uber在这方面均上了惨痛一课。在无形经济中,教育和家庭的作用想必大得不成比例。
昔日积极不干预政策作为政策指引,旨在引导政府任由自由开放市场解决经济问题,只在市场失效、逼不得已之际,方才插手干预;与此同时,亦指引政府采取一切有助市场发挥应有效能的措施。无形经济正是一例:一旦市场出现溢出效应、协同效应、资本市场不完善性,政府应采取适当支持行动。
就无形资本密集型经济而言,日后面临的最大挑战,大概不在于如何促进经济增长,而在于如何使之兼容并蓄。承袭自上世纪的种种社会和福利政策工具,也许已不再切合所需。
假使上述种种社经效应无误,则政府以至全港市民都务须再三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