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会否放缓?

今天是送虎迎兔的大除夕,人人祈求「运程」。但为长线的经济算命,不要说命中标的,连猜中大方向都难。试问1978年前,有谁想到中国会搞开放改革?在开放改革前发表英文著作Will China Go Capitalist? 的张五常教授,也许是唯一有此一问的经济学者。但即使如此,也没有人会想到,过去这三十年,中国的GDP几乎连年飙升一成,去年取代日本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令经济上长期独步全球的美国坐立不安。

【表1】

GDP (10亿美元) 人均GDP
美国 14,624 47,132
中国 6,044 4,283
日本 5,391 42,325
韩国 986 20,165
墨西哥 1,004 9,243

 

中国前路像南韩还是墨西哥

过去这三十年,这个近百年来近乎赤贫的国家到底做「对」了什么,反过来创下战后最大的经济奇迹?中国的人均收入又能否更上层楼,与韩国等新一代的高收入经济体看齐?还是说,最终会像墨西哥那样,在中等收入的国家行列中浮沉?

一言以蔽之,中国当初主要是大刀阔斧下放经济决策权;相比之下,政治决策权下放得较少。但当有关决策关乎经济,尤其是涉及基层生计时,仍有一定的进展。诚然,并非所有人都欢迎这次经改,但经济成就大大加强了当局的政治合法性。

中国当时金融体系效能低下、法治不彰、合同和产权保障薄弱、劳动力市场仍然僵硬。但下放决策权后,经济迅速成长。由此可见,市场即使基础欠健全、运作未妥善,但只要打开瓶盖释出市场巨人,仍可创造奇迹。反过来说,经济环境严重扭曲的低收入国家毋须等到市场运行顺畅,也可以在经济上迈开大步。

回过头来看,经济学者当初看淡中国,也许认定,一个不完善的市场无论怎样改都必定完蛋。但其实,英国两百多年前经济起飞时,市场也不完善。政府的监管严重扭曲了经济,法治也未成熟。但就在这样差劲的环境下,英国为人类带来了工业革命,带领世界进入「现代」。可惜,今天的经济评论家很少看历史。

墨西哥经验发人深省

中国经改一项最重要的壮举是让几亿人离开农村,到沿海的工厂打工。透过市场运作,自由迁徙、离开生产队、让人民发挥才智自谋出路的政策带动了经济。与此同时,对外开放造就了出口、引来了境外投资,为沿海带来就业。而随着经济扩张,出口和外资反过来又刺激了内部需求。除了最近这次的全球大衰退,此前三十年的全球性经济扩张和市场一体化,令中国得以成功进入国际市场;众所周知,港商在这个过程中也居功至伟。

不过,全球经济受衰退重创,短期内难以复元,中国今后能否再接再厉?不完善的市场制度会否拖经济的后腿?

就此而言,美国两位经济学者Timothy Kehoe和Kim Ruhl有关墨西哥的研究发人深省。熬过了1982-85年的经济危机后,墨西哥也从市场出发,大刀阔斧进行经改。由财政改革、国营企业私有化、开放外贸到引入外资,不一而足,最终更赢来了1994年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

不过,墨西哥至今的成长平凡得可以。以实质人均GDP计,1990-2000年间平均年增1.8%,远低于中国同期的8.6%;中墨的经改大致相同,不料成果迥异。这两位学者发觉,用生产力(producitivity)可以解释箇中的差别。

可是,中墨两国外贸和外资占GDP的比重隶属同一数量级,同样具有上述金融体系效能低下、法治不彰、合同和产权保障薄弱、劳动力市场仍然僵硬的弊端,对外开放的程度也相差不远,市场制度亦存在类似的弱点。既然几乎所有因素都相同,那又怎样解释成长率大相径庭的事实?

【表2】

2009年对外贸易和外资流入占GDP的比重
中国 墨西哥
对外贸易 44.5% 52.9%
外資流入 2.00% 1.45%

1990年代中期以前,墨西哥并非实行民主。因此,政治制度也不能解释两国的经济差异,至少无法说明,经改功效照理最易见的1985-95年,为何也表现平平。

有关中国生产力增长的研究发现,改革后,制造业生产力飙升。原因包括:一、竞争增加后,引来高生产力的新企业,而低生产力的企业陆续退出;二、为了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官方削减对国营企业的补贴,令民营企业得享较为公平的竞争环境;三、高效益的境外企业增加在华的直接投资。与此同时,有关墨西哥制造业的研究也发现,外贸和外资大大提升了生产力。就2009年来说,中国制造业占GDP的48.6%,高于墨西哥的34.5%。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中国为什么比墨西哥成长得快,但不足以说明成长率为何差好几倍。

【表3】

2009年各部門佔GDP的比重
中国 墨西哥
农业 10.9% 4.1%
工业 48.6% 34.5%
服务业 40.5% 61.3%

至于其他经济部门,墨西哥在石油提炼、电力、电讯和运输等方面缺乏竞争,但中国又何尝不然?加入WTO之前,中国为了应付「财富500大」的竞争,将这些行业的国企合并成几个巨无霸。

改革持续方能脱贫

中国的生产力为何比墨西哥增长得快,看来仍然是一个谜。中墨既然在很多方面雷同,余下的差异似乎不足以解释这样巨大的差距。

坊间一直流传着一个很简单的说法。就墨西哥为何在中等收入的水准上停滞不前,Stephen Parente and Edward Prescott(2002)和William Lewis(2004)提供了一个简单的解释。过去这六十年,探讨过发展问题的经济学者都耳熟能详,所谓的「富国」指农业、工业和服务业生产力都很强劲的国家;穷国则三个部门都很弱。但后者只要愿意对外开放经济,向全球各地取材,引入较先进的技术,也可以有所发展。有些穷国做不到,主要是政策失败或者有垄断企业这类组织阻止技术的引进。穷国想赶上富国,必须持续地进行改革开放,不能半途而废。

过去这一个多世纪,美国凭着创意,将全球的技术水平带上一个又一个高峰,在生产力上一直领先全球,而且占领了几乎所有的领域。 1900年至今,除了1929-39年全球大萧条那十年

图1

也就是足足一百年的时间内,以工龄人口计,美国以人均GDP年增2%,创下人类经济成长的纪录。这可能是任何一个经济体登上知识高峰后,在特定经济组织和政策条件下成长率的极限。随后的其他经济体想要增长得快过美国,大可急起直追。而且愈落后,赶追的效果愈显著。但一旦快要赶上美国,成长率就会放缓,最终在较低的「长期成长率」(trend growth rate)上安顿下来。这就是西欧在1970年代初期和日本在1990年代初期的情形。

不深化改革成长难持续

其他国家只要对外贸和外资开放,俾能引入较先进的技术,都有可能从后追赶美国。但先决条件是改革经济体制,提供必要的基建和政策,让市场得以顺利开放。开放制造业往往比开放服务业容易。本港也有同样的经验,一直以来,制造业远较服务业开放,竞争也较多。

事实上,拒绝对外贸和外资开放的国家,国民收入多长期位于榜末。战后不少国家实行进口替代(import substitution),工业缺乏竞争、生产力低下,难以脱贫。南美、非洲和亚洲不少国家都有这个问题。但日本、亚洲四小龙和东南亚一些国家另辟蹊径。她们得以攀升,靠的是对外开放、以市场主导经改,从而引入技术,向工业化转型。

也有些中等收入的国家开放制造业后,始终没有开放服务业,以致服务业缺少竞争,生产力低下,令国民收入难以再上层楼。

墨西哥即属此类:制造业生产力不差,但输在服务业,以致未能成为高收入国家。中国三十年前一穷二白,但现已进入中等收入国家的低阶,今后会继续在中等收入的范围内攀升,问题是最终能否跻身高收入行列。

服务业的贸易保护主义一向比商品贸易要强,开放服务业比制造业更难。高增值服务对金融制度效益低下、法治不彰、合同和产权保障薄弱、专业和其他服务劳动力市场的僵化尤其敏感;四大害凑在一起,足以扼杀高增值服务。想要更上层楼,必须深化改革、理顺市场、撤除贸易和监管屏障、打破垄断体、强化软基建以为自由市场的后盾。虽然既得利益必从中作梗,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中国与美国还差一大截。但也正因此,在谋求高速发展上大有余地。而且开放改革前,经济可能备受扭曲、过度监管,一旦开放改革,也许反而更容易发展。由于当前经济仍然受到扭曲,加上监管过度,只要搬走障碍,赶超的速度应该可以加快。墨西哥的「成长赶追」(catch up growth)率不如中国,因为在1981年之前就经历了这个阶段,但此后改革停滞,其他经济部门也不再加强竞争。墨西哥现在的成长率与美国的长期成长率2%大致相同,但墨西哥与美国还有很大的差距,应该能够恢复追赶性的成长,但先决条件是深化改革,扫除经济成长的屏障,大力促进竞争;这对服务业尤其重要。

中国若不再深化改革,完成了赶超成长期带来的高增长后,成长率可能放缓,最终会像墨西哥那样,国民收入在中等水平上徘徊;若此,则是人民的不幸。看国家主席胡锦涛最近访美即可知,中国人口众多、勤奋灵活,即使不再上层楼,诚然是一大强国,但未可满足人民对高生活水平的诉求。张五常教授三十年前的观点,至今仍然正确,这不仅是他个人的成就,更是中国的成果。中国今后这三十年若继续证明他的判断正确,张教授将会一如他尊敬的Ronald Coase教授般,立言于不朽。

图2

香港大学经济学讲座教授

要重温王于渐教授文章中英文版,可登入信报网站:www.hkej.com或以下网址:http://www.wangyujian.com/

参考文献:

Steven NS Cheung, Will China Go Capitalist? Hobart Paperbacks, Institute of Economic Affairs, 1982.

Timothy Kehoe and Kim Ruhl, Why Have Economic Reforms in Mexico Not Generated Growth? Research Department Staff Report 453, Federal Reserve Bank of Minneapolis, 2010

William Lewis, The Power of Productivity: Wealth, Poverty, and the Threat to Global Stability,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4

Stephen Parente and Edward Prescott, Barriers to Riches, MIT Press,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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