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城市有窮人,方顯得經營有方,因為有經濟機會吸引外地人聞風而至。這是美國哈佛大學經濟學者Edward Glaeser在去年面世巨著Triumph of the City: How Our Greatest Invention Makes Us Richer, Smarter, Greener, Healthier and Happier(《城市的勝利: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令我們更富裕、精明、環保、健康和快樂》)發表的高見。
Glaeser是城市問題首屈一指的思想家。他步Jane Jacobs的後塵,後者在世時,指出世人連經濟學者在內,都忽略了城市促進經濟發展的作用,又不明白城市的歷史。他的研究工作發揚了Jacobs的思想,改變了城市經濟學的整個治學方式。
掙脫「公社」 造就奇迹
Jacobs和Glaeser的理念很容易應用在今天的中國。中國經濟過去三十年來的起飛,一言以蔽之就是:在中共領導下,減少對市場的束縛,引進較多的經濟競爭。這又與以下所說的城市化效應密切相關:
解除人民公社制度,於是許多農民可以自由到城裏的工廠打工,生產勞動密集的產品。工業化一日千里,讓中國經濟結構得以轉型。2.2億名農民工不靠政府補助,到城鎮尋求經濟機會;1979年之前,農民被「綁」在公社,不得離鄉,但一旦獲得選擇的自由,便造就了中國的經濟奇迹。
經濟發展永遠以城市為中心,由城市帶動,成功的經濟城市也就是能引來經濟移民的城市。新移民必然都很窮,否則何須遠赴他鄉。
1945至1950年的香港不也是這樣?當時移民湧至,敢於離鄉闖蕩的人總是較留守內地的親友更具企業精神、勤勞刻苦、上進心強,很快就為戰後的香港創造了經濟奇迹。
同理,上世紀上半葉的上海就是亞洲一個最有活力的經濟城市。多的是來找機會的窮移民,有名的企業家也大都是各地慕名而來的經濟移民,不少來自廣東,例如四大百貨公司均由廣東香山(今中山縣)人創辦。
土地規管 窒礙發展
城市有窮人不但不是敗落的象徵,反說明其有為,能吸引外人來尋找機會,窮人進城遇到的機會和服務要多過鄉下。城市是滙聚人口、彼此觀摩的福地,城市的核心是人,不是建築,人是城市振衰起蔽的重要因素;一個城市只要人口有技能,劫後再起的可能性大得多。
Glaeser以美國的汽車城底特律為例作對比。這個城市過去的歷史以汽車裝配線的創意冠絕全球,但也因而養成大批靠一種行業謀生的低技能市民;汽車業一沒落,底特律就不像紐約、芝加哥,能夠在調適中成長。
土地用途規管過度也窒礙發展。城市發展帶來一個副作用:樓價租金愈來愈貴。Glaeser以印度孟買為例,窮人住不起,但土地規管僵硬,很難建新樓。對新樓少一點規管,例如放寬對樓高的限制,有助於容納日增的人口。
本欄今年3月14日〈樓價緣何高企? 〉一文指出,2004年7月《城市規劃(修訂)條例草案》生效後,地價特高,這才是中產家庭買不起樓的根源,但很少人明白箇中道理,公開討論就更少。本欄去年9月21日〈析香港與新加坡公營房屋政策的異同〉一文指出,香港1947年起實施的租金管制窒礙了市區的房屋發展,以致無法安置蜂擁而來的移民,最終要開設公營房屋計劃,才能收回被寮屋僭建的官地。
再說有關人口質素的問題。究竟有哪些移民來到這個城市,以及通過什麼政策把他們引來——這對一個城市的成敗影響會大有分別。Glaeser即以底特律及其低技能的勞動力為例。香港如今也不像以往那樣,引來高質素的移民。政府政策在這個問題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香港是戰後移民造就的城市(外籍人口也居功至偉)。但同屬內地移民,1940年代戰後來港的和1970年代後期內地開放後來港的,抵埗時的環境大有分別。
兩次移民 需求有別
首先是香港與內地的生活水準,在1940年代相差不大,但1970年代就相去甚遠。第二,香港在1940至1950年代幾乎沒有社會福利,但自1970年代後期起則不然。第三,1940年代的移民通常全家一起來,注入新的勞動力,但1970年代以後的新移民,通常是母親帶着未成年子女來港與丈夫團聚,主要是受養者,並未為港增添勞動力。
而且戰後初期來港者帶來專才、技能和勞動力。到了1960年代,勞動密集的製造業起飛,新移民與子女上下兩代投身,既有足夠的經濟機會謀生,不用靠福利度日,又促進了香港的發展。但1970年代以後,香港向高增值服務業升段,新移民技能有限,打工不足以維生,要靠領取福利。
內地開放後,香港擔心移民湧來坐享福利,用配額限制來港人數,而且配額主要用作家庭團聚,移民政策間接變成以吸收婦孺和福利受惠人為主。每天來港的配額由1980年的七十五人到1995年倍增至一百五十人,沿用至今,遠遠落後於需求。大量港人家庭被迫長期分居兩地,更有港人和內地官員借跨境假結婚來牟利。
新移民的主力由戰後初期的經濟移民漸變成為今天的福利移民。但話說回來,新移民來港與居港的家屬一家團聚,對社會自然是好的,雖然偶有家庭不適應香港的生活,釀成倫理悲劇。
人口政策 視野短淺
香港很多新移民成為都市貧窮的近因,而且這種貧窮並非Glaeser筆下勝利之城的吉兆,而是特區政策視野短淺所致。政府的人口和移民政策失靈,原因有三:
第一,方便家庭團聚絕對有理,但自主婚配是港人的權利,政府不應妨礙港人與家人即時團聚,家庭長期分隔兩地,等到最終團聚時,社會成本只會更高。正因為政策短視,社福機構很多麻煩都是自找的。
嚴限移民,政府或會說是順應民情,但此舉未能保障香港長遠的利益,政府實在責無旁貸,讓分隔兩地的家庭迅速團聚,是避免發生家庭和社會悲劇的上策;而投資培育新移民,則對香港今後的發展大有裨益。
第二,我們以「Asia’s world city」(亞洲的世界城市)自居,但目前的人口和移民政策與此背道而馳。應制訂更全面的政策,除以家庭團聚為主,還要有措施吸引有才能的移民為輔,才能確保整體的人口質素,並須同時為容納較多的人口作好準備。
今天的城市想要成功,不能再自閉於原來的邊界範圍裏,在經濟上要延伸出去,把四周的地區圍攏進來。在這個大範圍的都會(metropolitan area)裏,周邊社區人口日增,每天通勤來往「都心」,以配合融合度日高的勞動市場。R L Forstall、R P Greene與 J B Pick 2009年的全球都會研究裏,香港與鄰近地區合計的人口名列第十二【表】,比第十名的上海的人口較少,但多過第十九名的北京。
表:全球部分都會的人口規模
名次 |
都會 |
人口 |
面積(方公里) |
人口密度(人/方公里) |
1 |
東京 |
32,450,000 |
8,014 |
4,049 |
2 |
首爾 |
20,550,000 |
5,076 |
4,048 |
4 |
紐約 |
19,750,000 |
17,884 |
1,104 |
9 |
大阪 – 神户 – 京都 |
17,375,000 |
6,930 |
2,507 |
10 |
上海 |
16,650,000 |
5,177 |
3,216 |
12 |
香港 |
15,800,000 |
3,051 |
5,179 |
13 |
拉斯維加斯
洛杉磯 |
15,250,000 |
10,780 |
1,415 |
18 |
倫敦 |
12,875,000 |
11,391 |
1,130 |
19 |
北京 |
12,500,000 |
6,562 |
1,905 |
人口質量 須予強化
香港作為「亞洲世界城市」的宏願能否達成,視乎我們能否由歷來的「城邦」轉化為現代的活力大都會,令外地的才俊不斷湧到,創意滿溢。香港享有獨特的優勢,對外國精英極具吸引力,但對富涵大量人才的內地則大有出入。我們必須在人口政策裏加入積極的層面,吸收內地的人才,否則深層次矛盾只會加劇,再好的宏願也只是泡影。
第三,現有的計劃不足以容納內地的移民。眼前的目標應該是增加每天來港的配額,盡快清理家庭團聚的輪候名單。但關鍵在於吸引富人力資源的「才主」,而不是純粹有錢的「財主」;香港不缺資金,毋須添加金融資本。
目前引入人力資源的計劃源自企業,只求填補內部的空缺,對社會來說範圍太窄。移民政策想要成功,應吸引那些來港後很快就能找到工作或者創造就業的人才。須制訂審批準則、申請程序,而且直接管控。
為此,先要在香港和內地進行諮詢。近年外地青年來港讀大學的配額只用了一半,還須改善效率,盡用所有的配額。如果能讓內地孕婦來私家醫院分娩,我們與內地的商討應該會較為融洽。父母若並非永久居民(俗稱「雙非」),嬰兒在港出生仍可獲得居港權,但可剔除其接受教育、醫療、房屋等重大資助服務的資格。
Glaeser有關勝利之城的研究,界定了城市在經濟發展中的三大功能:創意中心、生產力泉源和變革的動力。香港若能改善移民政策、有效推行,同時強化人口的量與質,將會在邁向亞洲領先大都會的途程上踏出一大步。
我們應扭轉近年逐步後退的做法。這些年,我們的經濟前景受損,目睹上下差距拉大,貧窮在福利刺激下蔓延,人口老化、勞動人口日減,但苦無對策,最不幸的是,進一步分化了市民。
Glaeser被傳媒問及最喜歡的城市時,提到巴塞隆拿、倫敦和香港。他看中香港,我完全贊成 –– 只要政策正確,香港的確具有極大潛質。
參考文獻:
R.L. Forstall, R.P. Greene, and J.B. Pick, Which are the Largest? Why Lists of Major Urban Areas vary so Greatly? Tijdschrift voor Economische en Sociale Geografie 100, 277 (2009).
Edward G Glaeser, Triumph of the City: How Our Greatest Invention Makes Us Richer, Smarter, Greener, Healthier and Happier, Penguin Press, 2011
「香港與內地經濟融合」系列.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