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去年5月立法規定最低工資,時薪不得少於28元後,就業人數有所增加,失業率同期下降【表一】。但按經濟學理論,當就業市場有競爭時,應出現相反現象;有論者認為,若非經濟學出錯,就是本地的就業市場缺乏競爭。是耶非耶?
經濟學入門課程告訴我們,由於最低工資抬高營商成本,當就業市場有競爭時,企業會減少僱員,從而壓縮就業人數、推高勞動力參與率和失業率。這是經濟學學生無人不識的推論。
結論欠缺普遍性
不過,這是假設就業市場有充分的競爭而僱主沒有壟斷力,若僱主作為勞動力的買方具有壟斷力,形成經濟學所謂的買方壟斷(monopsony),則最低工資打擊就業機會的武功也就被廢,到頭來就業人數可能有增無減。但真的會有這種異常?在香港又有可能嗎?我不以為然。
最低工資主要針對非技術性的勞動力,但香港歷來工資略有升跌,人們就立即轉工,僱主壟斷就業市場的話,不可能如此;當然,有些公共知識分子看法不同(例如本報創辦人林行止先生10月3日的宏文〈最低工資不可廢 自我增值增入息〉)。
自從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普林斯頓大學,以及英國倫敦經濟學院(簡稱LSE)一些負有盛名的經濟學者發覺,當其他因素不變時,最低工資並未壓縮低薪就業人數或抬高失業率後,「最低工資無害論」就應運而生。雖然多數經濟學者認為有關的估計錯漏百出,但贊同者解釋說,這項結論只適用於某類地區個別行業短期內的情形;換言之,沒有普遍性。這方面至今最有力的研究來自三位柏克萊學者Dube、Lester和Reich於2010年對美國縣級數據進行的分析。
對勞動力造成異常需求
他們覺得最低工資不會打擊就業,因為低薪職位的市場受少數僱主壟斷。詳細來說:西方常見小城,人口密度低,市內交通費貴。試想,知名的連鎖食肆在城裏有一家店,東主覺得開分店有利可圖,但擔心要多付工資才能就地請到額外的員工;可是東主給了新店員工較高的工資,無法不讓老店的員工也同步提薪,結果削弱原有店舖的盈利,得不償失。但最低工資立法後,人工開支反正會上升,開分店也就變得有利可圖,東主於是拋開顧慮,開店請人。
但以上的邏輯其實帶有假設:區內由於人口密度低、交通費貴,僱主得以壟斷就業市場。美國也許有這個問題,但香港人口高度密集,又是大城市型經濟,全市基本上是單一市場,零售業連鎖店須競爭人手,除了少數偏遠地區,全港的交通費相差不遠,很難相信零售連鎖店壟斷勞動力。
最低工資再實施幾年相信就比較說得準,香港的連鎖店是否真的能壟斷就業市場。因為根據美國上述的研究,僱主壟斷就業市場的話,最低工資反會令連鎖店加快擴充、增添人手;反過來,中小型同行會因為工資上升而收縮。但僱主若不具有壟斷性,則所有企業不論大中小,都會因為最低工資而削弱競爭力,從而減少員工、放慢擴充。最具諷刺的是,當僱主在勞工市場具有壟斷性時,最低工資尤其會降低中小型企業僱主的競爭力。
以香港去年看,就業市場十分緊張。自2010年起,本地的實質消費開支進入高增長期;引入最低工資時,正值本地的實質消費開支進入增長高峰期【表一】,對勞動力造成異常的需求。消費開支年成長率在去年第二和第三季度分別達到11.0%和10.7%的高峰。
表一:就業市場緊張度與本地消費增長率
年份 | 季度 |
就業增長率 |
勞動力參與率 |
失業率 |
本地消費增長率 |
|||
|
男 |
女 |
男 |
女 |
男 |
女 |
|
|
2002 |
|
-2.8 |
1.2 |
72.4 |
51.9 |
8.3 |
5.9 |
0.8 |
2003 |
|
-1.7 |
0.1 |
72.0 |
51.7 |
9.3 |
6.2 |
-0.5 |
2004 |
|
2.1 |
3.3 |
71.6 |
51.9 |
7.9 |
5.6 |
7.7 |
2005 |
|
1.2 |
2.8 |
71.1 |
51.8 |
6.6 |
4.6 |
4.6 |
2006 |
|
1.0 |
3.1 |
70.9 |
52.6 |
5.7 |
3.8 |
6.2 |
2007 |
|
1.3 |
3.3 |
70.4 |
53.1 |
4.7 |
3.4 |
9.7 |
2008 |
|
0.1 |
1.9 |
69.7 |
53.1 |
3.9 |
2.9 |
2.6 |
2009 |
|
-2.1 |
-0.1 |
69.4 |
53.2 |
6.0 |
4.3 |
1.4 |
2010 |
|
0.4 |
-0.1 |
68.5 |
51.9 |
5.1 |
3.6 |
8.8 |
2011 |
|
1.7 |
4.3 |
68.4 |
53.0 |
4.0 |
2.8 |
9.7 |
|
|
|
|
|
|
|
|
|
2008 |
Q1 |
1.1 |
3.8 |
69.7 |
53.1 |
3.6 |
2.6 |
8.1 |
Q2 |
0.6 |
2.3 |
69.5 |
53.0 |
3.8 |
2.8 |
4.8 |
|
Q3 |
0.3 |
1.7 |
69.8 |
53.2 |
4.0 |
3.0 |
1.0 |
|
Q4 |
-1.4 |
1.6 |
69.5 |
53.2 |
4.2 |
3.2 |
-2.7 |
|
2009 |
Q1 |
-2.1 |
0.7 |
69.5 |
53.7 |
5.6 |
3.7 |
-3.2 |
Q2 |
-2.0 |
0.4 |
69.7 |
53.5 |
6.3 |
4.4 |
0.0 |
|
Q3 |
-1.9 |
-0.3 |
69.7 |
53.2 |
6.6 |
4.9 |
2.0 |
|
Q4 |
-1.8 |
-0.4 |
68.5 |
52.6 |
5.7 |
4.1 |
6.8 |
|
2010 |
Q1 |
-0.2 |
-0.4 |
68.5 |
52.1 |
5.2 |
3.6 |
9.6 |
Q2 |
-0.2 |
-0.2 |
68.3 |
52.1 |
5.6 |
3.6 |
7.3 |
|
Q3 |
0.9 |
0.3 |
68.7 |
51.8 |
5.1 |
3.8 |
8.9 |
|
Q4 |
1.3 |
0.6 |
68.5 |
52.0 |
4.5 |
3.3 |
9.4 |
|
2011 |
Q1 |
0.3 |
1.9 |
67.9 |
52.5 |
4.1 |
2.6 |
8.7 |
Q2 |
1.7 |
3.3 |
68.5 |
53.0 |
4.3 |
3.0 |
11.0 |
|
Q3 |
1.3 |
4.4 |
68.6 |
53.2 |
4.0 |
3.0 |
10.7 |
|
Q4 |
1.2 |
4.9 |
68.2 |
53.4 |
3.7 |
2.7 |
8.4 |
|
2012 |
Q1 |
2.7 |
3.9 |
68.9 |
53.6 |
3.8 |
2.5 |
7.0 |
Q2 |
2.1 |
4.0 |
68.8 |
54.1 |
3.8 |
2.8 |
4.4 |
|
Q3 |
1.1 |
2.2 |
68.8 |
53.6 |
3.8 |
3.1 |
3.0 |
勞動力需求上升,令就業人數錄得淨增長,全港男女合計的總就業人數自2010下半年以來持續上升;這同時提高了勞動力參與率,降低了失業率。2010年第一季到2012年第三季期間,男性與女性的勞動力參與率分別由68.5%增至68.8%,以及由52.1%增至53.6%;同期內,男女的失業率分別由5.2%跌到3.8%、以及由3.6%跌到3.1%。當時適逢就業市場緊張,暫時隱藏了最低工資對打擊就業機會的作用。
對整體經濟是失
這是否說,只要就業市場緊張,最低工資就沒有負面作用?讓我舉一個例子說明之。假設有X、Y、Z三種低技能工作,去年5月實施最低工資前,時薪分別為30元、28元和26元;又假設這三個就業市場的人手可分為A+、A-兩類,兩者生產力的差別在於工作態度而不在於能力,而以A+較勤勞。若此,A+和A-獲聘從事X、Y、Z工作的可能性有多大?答案視乎僱主招聘和留住勤勞員工的本事。
【表二】是最低工資實行前後,A+和A-獲X、Y、Z工作聘用的可能性。最低工資實行之前,假設A+有2人和A-有6人獲聘從事時薪最低的X工作;A+有4人和A-有4人從事時薪居中的Y工作;A+有6人和A-有2人從事時薪最高的Z工作。
表二:A+和A-兩種勞動力從事X、Y、Z由低至高三種工作的工資變化和人數
X工作 | Y工作 | Z工作 | ||
實施最低工資之前 | 工資率 | $26 | $28 | $30 |
A+人數 | 2 | 4 | 6 | |
A-人數 | 6 | 4 | 2 | |
實施28元最低工資後第一階段: | 工資率 | $28 | $28 | $30 |
A+人數 | 4 | 2 | 6 | |
A-人數 | 4 | 6 | 2 | |
實施28元最低工資後第二階段 | 工資率 | $28 | $30 | $30 |
A+人數 | 4 | 4 | 4 | |
A-人數 | 4 | 4 | 4 |
A+由於較勤勞,從事最低薪X工作的生產力會平均低於從事時薪居中的Y工作,而從事Y工作的生產力又低於從事Z工作;反過來,Z工作的時薪當然要高過Y工作,而Y工作又高過X工作。Z工作時薪最高,僱主較最容易請人,也較成功留住A+員工,平均來說,給予員工的待遇也好過Y工作。X工作時薪最低,僱主最難請人,也最難留住A+員工,平均來說給予員工的待遇最低。
28元的最低工資實施後,X工作的員工獲加薪,與Y工作的員工同酬。就業市場隨後有兩種反應,第一階段,X工作本來對勤勞的員工待遇偏低,而對沒有那樣勤勞的工人較容忍,現在加薪,與Y工作看齊,對勤勞的A+員工來說,X工作的待遇與Y工作相同,但較輕鬆,有些A+員工可能會由Y工作跳槽到X工作。此舉不但會令Y工作失卻2名勤勞的A+員工,壓低業績,更會削弱Y工作相對於X工作的競爭力。換言之,最低工資對不同的工作有不同的影響,並非對全行一刀切。
X工作現在用2名A+員工取代2名A-員工,加強了競爭力,這與有些研究發覺最低工資可能會提升生產力相符。但這項「進步」是用勤勞的員工代替較不勤勞的員工來從事要求較低的工作換來的,無助於提升經濟的實質生產力。
由於X工作此前靠2名不太勤勞的A-員工也能應付,新加盟的2名A+員工大材小用,難以充分發揮;X工作一向較容忍不太勤勞的工人,現在獲勤勞的A+員工「屈就」,對整體經濟是失而非得。
由上述的就業市場第一階段調整可見,最低工資令經濟導致兩種損失:既削弱了高技能Y工作的生產力,而以勤勞的A+員工從事對勤勞要求較低的X工作,又未能充分提高這種低技能工作的生產力。
就業市場根據最低工資進入第二階段的調整後,Y工作的僱主為了恢復競爭力,將時薪提高到30元以吸引A+工人。假設Z工種有2名A+員工跳槽,取代了Y工作的2名A-員工;但這一來,Z工作的A+員工由6名減至4名,輔以4名A-員工,員工總數雖然不變,但少了2名A+員工,Z工作的生產力有所削弱。總的來說,相對於要求較低的Y和X工作,Z工作的競爭力有所縮減。
令勞工趨向下游
就業市場接着還會有第三、第四階段……的調整,提升工資的效應最終會滲透到其他工種,愈來愈多勤勞的工人「屈就」於要求較低的工作。
講到這裏應該很清楚了,最低工資改變了就業人士在各行各業之間的相對競爭力,把勤勞的工人推向下游的工種,浪費人才。由於接近法定下限的工資傳出錯誤的訊息,令人力資源出現錯配,對經濟又怎會有利?
最低工資實行一年多以來,上述情況顯而易見,大廈保安員比以前年輕,但繁忙地段的食肆服務員卻人手緊張。
在就業市場調整的第二階段,且讓我們就A+和A-兩類員工從事X、Y、Z三種工作的分布作一比較。三種工作同樣各有4名A+員工和4名A-員工,最低工資實施前,勤勞的A+集中在要求較高的Z工作,而沒有那樣勤勞的A-集中在要求較低的X工作;實施最低工資後,勤勞的A+和沒有那樣勤勞的A-從事要求較高和要求較低的工作人數都一樣,應有的差異被抹殺,變成「平均主義」。
市場本來最擅於為不同技能的人與不同生產力的工作配對,但最低工資令低收入的工作失卻這項重要的功能。
擴大最低工資以涵蓋更多工人,只會擴大對經濟的損害,那不是鼓勵勤勞的工人力爭上游,而是引誘他們日趨下游,得過且過。
參考文獻:
Arindrajit Dube, William Lester and Michael Reich, “Minimum Wage Effects Across State Borders: Estimates Using Contiguous Counties”, Review of Economics and Statistics, Vol.92, Issue 4,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