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于2017年1月4日载于《信报财经新闻》)
黑天鹅在过去一年里频频出现,最触目者莫过于英国脱欧和希拉莉在美国总统大选中败给特朗普。2007年《黑天鹅之爆冷效应》(The Black Swan: The Impact of the Highly Improbable)一书作者Nassim Nicholas Taleb定义黑天鹅为具备三大特点:无法预测、带来严重后果、人们惯于事后作出解说以淡化其飘忽难测的本质。
以此定义,则可称为黑天鹅事件的可谓比比皆是,以商界为例,Google和Amazon的成功就大大出人意表。
又如2008年金融海啸,几乎所有经济学者都始料不及。同年英女皇在听取英国伦敦大学伦敦经济及政治学院学者汇报时,就以「可怕」形容市场乱局,并发问:「为什么没有人留意到?」,事态严重若此,何以众人皆未能察觉?
政坛黑天鹅更是司空见惯。梁振英上月突然宣布不争取竞逐连任,令人惊愕,而五年前当选特首之位,亦属爆大冷的结果。放眼世界,回顾历史,记忆中的惊世大事,还包括2011年「阿拉伯之春」、2001年「九一一」世贸恐袭、1989年苏联和东欧相继瓦解,以至一个世纪前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凡此种种,事前既莫能预见,何时会发生更是无从估计。
大变故历史和规律
1978至1979年伊朗革命,自然也是一场不测风云。沙王巴列维(Mohammad Reza Pahlavi)倒台,不但全球各大情报机关蒙在鼓里,就连美国中央情报局和前苏联国安局也都看漏眼,直到革命爆发,仍以为沙王能够安渡难关。回顾这段历史,姑勿论事后孔明的成份有多少,即使当时流亡国外策划革命的主脑霍梅尼(Ayatollah Ruhollah Khomeini),也未能预见到这场革命真可为他取得政权。
反观1917年俄国革命,却不尽出人意表。尽管爆发罢工和农民骚乱,沙皇仍广被视为受军队拥戴,但革命若没有军方支持,应难以成功。1917年初,列宁在瑞士向群众演说时,表示自己年事已高,恐怕未能在有生之年得见俄罗斯伟大变天。
即使革命爆发前数月,布尔什维克(Bolsheviks)和孟什维克(Mensheviks)两大社会主义派系均未能预见沙皇倒台;沙皇显然亦不知大难临头,直至最后关头,仍以为针对自己的一场群众运动难成气候。在罗曼诺夫(Romanov)王朝被推翻前三天,英国驻俄大使给英国外相发电报时,也只是轻描淡写一句:「是日偶见小乱,但并不严重。」
1789年法国大革命所产生的惊世巨变,在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巨著《旧政权与大革命》(The Ancien Regime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中阐释甚详。作者以大革命前的文献为据,描述直至革命前夕,路易十六仍浑然不觉山雨欲来,更遑论自身王位以至头颅不保的危急形势。
法王当时仍视身为革命骨干的中产阶级为王室的最忠实支持者;与此同时,贵族阶级只着眼于政权被王室侵占,而无视于中产阶级怨气日深;局外论者,亦未能预见法王倒台。即使素以政治触觉敏锐见称的普鲁士腓特烈大帝,亦从未洞悉邻国的隐忧。
黑天鹅事件其实出现于多方面。
何谓黑天鹅?如何应付?
黑天鹅现象屡见不鲜,何以世人始终非在事到临头仍不察觉?
在《黑天鹅》作者Taleb眼中,部份答案在于世人往往惯性将既有的知识和经验,引伸至未来的事件与经验,是以对罕见新奇的事不知所措,又或后知后觉。世人的思维每多局限,只能根据所见与所知作出判断,想象力受制于传统智慧。
要能预测黑天鹅,必先撇开细节,综观全局,同时把未知的事物一并考虑。这绝非易事,即使具备各类精密楷模、大量可资参考数据的专家,亦难逃堕入自己用以预测的规条或程序的陷阱;一旦发现前所未见的现象,他们大多会自圆其说,而无法真正作出判断;有些则欠缺开明,未能欣赏洞悉黑天鹅玄机者和给予奖赏。
不过,重大变故在所难免,且由于每多始料不及,通常都有严重后果,因众人无从作事先准备,端靠运气。因此历史事件往往非可逆料,世人却喜于事后侃侃而谈,惯性地作一番「事后孔明」论说。
世事如棋,实非局限于人们想象之中,罕见与似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件,实在是某些潜在乱局的表象。在市场方面,这反映供求结构失衡;在社会层面,则显示制度安排运作失常。此等乱局或因潜在的权力架构而无法自行修正,黑天鹅就是显现此等潜在乱局的事变。
Tim Harford的著作《杂乱无章:脱胎换骨的凌乱威力》(Messy: The Power of Disorder to Transform Our Lives)2016年出版,可说正合时宜,藉以表扬人生中杂乱无章的微妙之处,说明零乱如何重要,世人为何加以抗拒,又为何倒应欣然接纳;又解释我们普遍推崇的创意、机灵、韧性等人类特质皆由凌乱、混乱、杂乱而生,且互为因果。
Harford心目中的「乱」,在于心灵而非实质层面;并非说乱是好,也不是鼓吹杂乱无章,不受规举程序束缚、兴之所至任意发挥想象,游戏人间,放浪形骸的作风;而是在于针对僵化规条,无论规条过于杂乱抑或过于整齐,过度僵化都有损人性。作者劝人要「迎乱」,其实是劝人要重拾自主。
二次大战期间,有「沙漠之狐」之称的德军将领隆美尔(Erwin Rommel)得以屡建奇功,全赖他率性的领军战斗方式。纵使英军破解德军通讯密码,亦无法估计他的部署,就连其上级也难以逆料他竟会违抗上级指令行事。作者在书中指出,「人生根本难以操控;人生本来就很紊乱。」以为处事可以一成不变地响应,到头来只会一败涂地。
最发人深省的信息不在于军事上、企业上或创意上的成就,而在于领悟到即使未必是自己所愿,但紊乱以至让自己当家作主,抛却规条标签是重要的,最能发挥脱胎换骨优势的,也许就是个人打破一直以为行之有效的各种成规,采取紊乱之道。
人类本能地依赖所识所见,有所遵循毕竟较破格行事容易。人性本身是紊乱的,倚靠常识规则或卷标,往往比细致入微的分析来得容易,但结果造成人人想法离奇地接近,宛似「公论」印证「自我想法」,这也正是社交网站的所谓「回声室」(echo chamber)效应。
Harford一书,引述了在美国密苏里州费格逊城,黑人Michael Brown遭警枪击,案发后就有关推文(tweets)进行的一项调查,群组中分为Brown支持者与警方支持者两大阵营,双方贴文者之间根本毫无交流,只是各自表述。社交议题所触及的层面可以相当广阔,但贴文者往往选择最为顺眼的角落归边。
有乱就有黑天鹅。紊乱令我们能突破框架去思考,,找出解决经济失衡或社会失调的富创意方法,无奈世人往往太坚持依付于已知、熟悉,且自己感到自在的事物。
是以即使思想自由、理念崇高,亦难以在紧要关头,真正发挥紊乱中的独立思想,冲出紊乱。各人内心深处都不喜欢既有的信念遭受挑战,于是放弃尝试。Harford奉劝读者万勿放弃:「我们必须相信,努力的最终目标是值得追求的。」他向读者传达的真正信息是:并非在需要自主时才争取自主,而是在不自主更觉舒坦时才更应争取自主。
黑天鹅近年所以频频出现,乃是世界各地乱局频生的表象。世人惯性以昔日目光视之,依循过去的治乱方式来制订今日的解决方案,不如静思一下,究竟今日的黑天鹅是否与往昔无异。
全球化2.0版的效应,与全球化1.0版是否相距甚远?在贫穷、不均、经济机遇方面,两者的效应又是否一样?
我认为新旧版显然迥异,为何坚持以过往方法解决当下问题?是时候突破「自在区」(comfort zon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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