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于2017年6月21日载于《信报财经新闻》)
香港特区自1997年成立至今20年,经济表现如何?与回归前的20年相比,经济增长明显地放缓,经济不均亦比前恶化。
本地GDP与人均GDP每年平均增幅,在1977至1997年期间分别为 6.6%与 4.8%;但于1997至2017年期间,两项增幅分别降至3.2%与 2.6%。
参照政府发表的家庭住户入息统计资料,户主年龄介乎20至65岁的组别中,住户收入分布的坚尼系数(未计算各类福利转移)由1976年0.432增至1996年0.477,在2016年更处于0.507的水平。为免扭曲有关坚尼系数,我已撇除户主年龄在65岁以上的住户,因为此等户主大都已经退休而并无收入。
在上述两段时期内,香港经济增长与经济不均出现如此重大变化,到底原因何在?期间经济表现又应如何解读?
相对于回归前的20年,回归后20年的经济表现的确差劲,以下是坊间的普遍解说:
第一,有论者称近20年来,香港经济先后受到亚洲金融风暴和全球金融海啸拖累,而回归前的20年,则受惠于中国经济开放下的经济结构转型。不过,此等因素并未能解释为何面对相同外在挑战,香港的表现不及新加坡。
第二,有论者指出,制订经济政策仍以「积极不干预主义」为原则,乃属不合时宜。但我认为,经济效率下降和经济不均加剧的现象,究竟源自对此原则过度墨守成规,抑或未能贯彻到底,仍有待稽考。
1997年以前,政府向香港电讯回购专营权,以开放电讯市场;时至今日,Uber、Airbnb、海外医生,甚或一些企业或专业人员要打入本地市场,都遇到诸多阻挠。香港的金融科技未及赶上,被中国内地访客嗤之以鼻,种种规管障碍,窒碍创新及竞争能力,近20年来的经历并没有肯定的结论。
第三,1979年中国对外开放后,香港经济结构急速转型,由原本以出口制造业为主,变为服务业经济。由于消费者与生产者服务,所受规管程度均高于出口商品,以致本地经济在自由度、竞争力或效率方面均告下滑。
第四,发展成本随着规管成本加重,引致物业与房屋发展放缓,并严重短缺。租金与楼价持续飙升,令经济不均加剧(尤其是物业财富),以至亚洲区渐趋繁荣之际,香港商厦与私楼需求激增,营商成本更见攀升。
原则上,部份上列因素不无道理,但难以实证方式显示其对香港经济表现不济的累积效果。其实无论任何行业,不管规模有多大,对整体经济来说,亦只占一小部份,能够造成的负面影响,未免被过份夸大。
人口变化效应
我曾修读已故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福格尔教授(William Fogel)的经济史课程,其中谈及美国经济增长策略因素,即使重要如铁路,对整体经济的影响只属轻微。据他估计,即使美国建不成铁路网,亦即大多数经济历史学家视为美国经济增长的火车头,该国增长率顶多亦只会减慢四份之一个百份点,原因十分简单:美国人总会退而求其次,找到铁路的替代品,前景并不会如想象般黯淡。
香港经济增长放缓,经济不均加剧的主因,应在于人口和劳动力两方面的变化。在大多数经济发达国家,劳工就业往往占GDP一半至三份之二,世界各地的坚尼系数大都以住户的工作收入为依据,皆因其他收入源数据付之阙如,又或少报,是以经济不均的现象主要靠劳工市场收入量度。
香港经济近20年来表现不济,根源在于二战后的人口结构。1945至1948年,内地移民大批涌进,人口由60万激增至180万;1948至1951年再有50万移民,令香港人口增至230万。
外来移民潮对香港经济发展的影响持续至今,可说是众多因素之中最关键的一环,造成整体人口中不同年龄组别数目激增及锐减。
二战结束后,在1945至1951年来港的一代以成年人最多,这一辈人倾向组织大家庭,随之衍生的婴儿潮尤其庞大,至1970年代这些婴儿长大成家立室之时,却又崇尚小家庭;随后一代人普遍迟婚,要到2000年代才考虑成家立室,家庭成员数目亦更少。
不同世代所生育的子女数目大有分别。二战后各世代中,以1950年代出生的子女数目最多,1970年代次之,2000年代则更少。
1950年代出生的大批战后新生代,到了1970年代投身社会,造就本地经济高速增长;但随后生育率逐渐下降,自1980年代开始,职场生力军数目升势不再,甚至出现每隔十年数目递减趋势(【表1】)。香港并非单单面对人口老化问题,更饱受因年轻人口持续减少,劳动力供应短缺的问题困扰。
表1 香港人口按年龄组别及性别每隔10年变化
年龄组别 | 性别 | 1961-71 | 1971-81 | 1981-91 | 1991-01 | 2001-11 | 2011-21 | 2021-31 |
20-29 | 男 | 84,000 | 272,700 | -66,900 | -56,100 | -14,400 | -55,400 | -36,800 |
女 | 72,800 | 240,700 | 7,900 | -4,600 | 8,000 | -53,700 | -25,100 | |
30-39 | 男 | -9,300 | 129,000 | 209,300 | -14,900 | -108,300 | 4,500 | -59,600 |
女 | -29,000 | 93,300 | 259,800 | 137,900 | -44,600 | 81,100 | -15,600 | |
40-49 | 男 | 64,300 | 36,900 | 71,600 | 241,100 | -67,900 | -70,400 | 6,500 |
女 | 56,900 | 600 | 74,400 | 301,200 | 73,900 | -42,600 | 50,300 | |
50-59 | 男 | 82,700 | 70,100 | 25,200 | 82,100 | 204,000 | -41,500 | -72,000 |
女 | 56,400 | 53,200 | 6,300 | 88,600 | 257,200 | 66,700 | -65,000 |
注:2011–2031年为预测数字。
1961至1971年,大批20至29岁的女性进入结婚生子年龄,30至39岁已过生儿育女阶段的女性数目则下降;当时正值制衣业兴盛,人手反而日见短绌,雇主唯有另辟蹊径,以合约形式聘请外发工,让妇女以件工方式在家工作。
1981至2011年,随着中国对外开放,跨境婚姻日趋普及,20至29岁女性递减数目大大不如男性;由此预计2011至21年期间30至39岁的女性,以至2021至2031年期间40至49岁女性的人口将会激增。相信2010年最低工资立法之举,实乃受工会施压,力求缔造妇女的就业机会,让她们最终成为工会选民。
人口按年龄组别的数目激增与锐减之势,对就业人口的数目与结构影响至大。1971至1996年,25至44岁就业男、女性高速增长,初段期间的增速尤为明显(【图1】);但1996至2016年,男性数目锐减,要到期间后段才回稳,25至44岁的女性数目则维持稳定,因劳工参与率与通过跨境婚姻来港的新移民数目均续见增长。
1971至1996年,45至64岁在职男、女性数目高速增长,其后升势减慢,但未尝下降。
经济前景关键
虽然基于学校教育扩展,人口中受教育的平均年数得以改善,但未能抵消人口下降的负面影响。1971至1996年,25至44岁就业男性及女性的总计教育年数高速增长(【图2】);但1996至2016年,就业男性的总计教育年数增幅则大为放缓,就业女性增幅放缓的程度则相对温和。
25至44岁就业人口中,按学校教育年数计算,生产力有所提高,然而显然不足以抵消此组别人数增长放缓及数目减少之势。这是近20年来经济增长持续放缓的主因,并且说明何以香港经济表现不及新加坡,该国则一直通过投资于教育和吸引外来移民,致力扩大工作人口,并提升其教育水平。
香港的全要素生产力(total factor productivity),亦即全面考虑到劳工、人力资本、物质资本的经济生产力指数,以往一直领先新加坡:领先幅度计1970年代为7.7%,1980年代13.8%,1990年代46.8%,2000年代则大幅收窄至5.9%;到2010至2014年,更反而落后5.7%(【表2】)。
表2 香港与新加坡的全要素生产力(TFP)
香港TFP | 新加坡TFP | 香港与新加坡TFP的比例 | |
1960-69 | 0.802 | 0.494 | 1.623 |
1970-79 | 0.998 | 0.927 | 1.077 |
1980-89 | 1.028 | 0.903 | 1.138 |
1990-99 | 1.010 | 0.688 | 1.468 |
2000-09 | 0.932 | 0.880 | 1.059 |
2010-14 | 0.736 | 0.781 | 0.943 |
25至44岁的年龄组别,通常是工作人口中最具创意的一群,在我看来,其人数与人力资本增长缓慢,正是香港特别行政区成立20年以来,拖慢GDP及人均GDP增长的最核心因素。此乃期内经济不均情况恶化的原因之一,而人力资本的分布失去平衡,正正就是由于人口与教育政策失误所致。
这当然不排除还有其他因素的影响,但若未能针对人力资本投资及其分配问题加以补救,则恐怕难以有效改善整体经济发展与经济不均情况。为年青一代作出投资实在是香港经济前景所系的最重要契机,但这当然是要假设香港的「一国两制」得以持续下去。